“天之道,损有余而补不足。人之道……”
南山上有道人,如行云流水,若闲庭信步,看花开花落。
他来到一尊岩石上,坐于上方,盘膝而定,口诵道经。
细看他,道衣合衬,贴合身形,甚显颀长之态。
但见他头上挽着道鬓,鬓发漆黑如墨,以一根木簪固定。
面貌清俊,皮肤光泽。
他貌如青年,发如墨黑,眼中黑白分明,清澈见底。
但岁月的痕迹,终究是抹不去的。
你乍一看他,如同青年道士。细去看他,宛如中年道者。再去看他,犹如老迈道人。最终细细认定,他还是一个青年道士。
他身上没有半点修道的痕迹。
既没有真气,更没有法力,没有罡煞龙虎,也无大道金丹,又无三花聚顶,不见五气朝元。
他是一个气质极佳的寻常道人。
这就是道德仙宗,长生道人。
当秦先羽见到他时,忽然有种安宁之感。
适才他在炼气士那里,感悟到了天地轨迹,感悟到了灵气痕迹,如今细去感悟,只觉那道人与这些痕迹都尽数符合,寻不出任何不符之处。
少年一改之前的活泼之态,见到这道人,颇有恭敬。
秦先羽见了不禁略感惊异。
这少年便是面见道祖之时,也不曾如此恭敬过。
长生道人微微笑道:“小天,好多天不见你了。”
那少年略感赧然,挠了挠头。
随后便见长生道人偏头看来,笑道:“这位就是中州燕地十脉首座,羽化仙君?”
秦先羽上前施礼,躬身说道:“晚辈道号羽化,十脉首座之位暂是未定。”
长生道人微笑点头,然后说道:“小天,你先去玩罢。”
那少年呼出口气,朝秦先羽唤了一声,然后便下山去了。
看他背影,甚觉跳跃飞扬,十分活泼。
“贫道也不知该如何教你,实则也没有本事教你。”
长生道人说道:“掌教真人传信,予以羽化仙君指点,但如何指点,却不讲明。而贫道则正如你所见,未有真气法力在身,全无半点道行,未得神通,未学术法,细细想来,也只得与你谈一谈贫道在这山上的事情了。”
秦先羽垂首细听,未敢分神。
他这一路行来,见了许多人,也见过道祖,见过古之炼气士,而最后见到的才是这位长生道人。从那少年的表现来看,对道祖也不甚恭敬,然而对这位长生道人,却十分拘谨,恪守礼仪,甚至有些紧张。
不论从哪一方面看,这位极为寻常的道人,都极不寻常。
“世间生灵,一旦诞生于世,便从先天跌入后天,即便移炉换鼎,复返先天,可终究也是不同的。”
长生道人徐徐说来,道:“但凡世间生灵,一举一动,一言一行,俱会消耗体力,甚至脑中思索,也耗费心神。尽管能够从饮食中汲取养分,补充体力,能够从睡眠中恢复体力,恢复心神,减去疲累,但细想来,消耗去的,终究已经消耗了去,再补充回来的,也终究补不回原样。”
“正因如此,消耗中补充,自身更替,却并非维持原本,因此生灵便从幼时成长,到巅峰鼎盛,最终老迈垂暮,直至化为枯骨。”
他挥手指向这满地花草,指向山中树木,感慨说道:“莫说飞禽走兽之流,便是这些花草树木,它们没有言行,没有举止,但终究还是生灵。于是它们也有枯荣交替,尽管是无举止,无言行,延缓了更替,能活千年万载,可终究也要老迈腐朽,归于尘土。”
“纵然是修道之人,乃至得道的仙家,能够有真气法力补益自身,得以延年益寿,可也敌不过光阴流转,自身更替。”
“都说修道成仙者得以长生,神仙之辈乃长生不老,可长生二字,终究是活得长,却不是永生。”
这道人并没有打什么玄机,也没什么曲折往返,从一开始便直切要点。
秦先羽眼前似乎开了一扇门。
豁然开朗。
“对于这些,其实道书中早有记载。”
长生道人缓缓说道:“天之道,损有余而补不足。”
一言一行,一举一动,俱都消耗体力,然而经由饮食或修行而补充回来的,终究补不足。故而会有自身更替,一刻比一刻不同,因而生灵会有衰老,乃至腐朽的一日。
他看向秦先羽,认真诚恳地问道:“所谓修道,修的是什么道?”
秦先羽微微一怔。
他又问:“何为道?”
秦先羽默然沉思。
“道是天地乾坤?那天地乾坤从何来?”
“鸿蒙混沌?那鸿蒙混沌又为何会有天地诞生?”
“星空之外,宇宙之间,何以有无穷无尽之物?”
“一切源自何方?从虚无中来?虚无中何以诞生一切?既是虚无,何以有诞生一切的契机?契机何来?”
正当秦先羽陷于沉思之中,就见长生道人微微笑道:“其实不必想得过于复杂,所谓修道,无非修的是本我,所谓本我便是我。”
“修道修道,修的正是贫道。”
“若非贫道,它又算是什么道?”
道人呵呵一笑,轻而淡,分毫没有大道沉重之感。
秦先羽脑海中嗡的一声。
难怪从这道人身上看不出任何修道的痕迹,却又合大道轨迹,合灵气韵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