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怀南坐车自侧门入晋王府的时候,天已经完全黑了。夜色沉闷,一弯小刀似的银月高悬头顶,照亮了铺满小径的白石子,放眼望去,倒像走在银屑铸造的窄路,着实有几分雅趣。
晋王与他相约王府内的露天汤池——暧昧到极点的地方,又是入夜,稍一思量便能品味出其中的旖旎。
穿过小道,有尺八声随晚风袭来,分明是在燥热的夏夜,遥遥传来的乐曲却冷得令人发抖。
随行的侍女闻声,停下脚步。
沉怀南冲引路的两位小女子稍稍颔首以表感谢,继而拨开两侧遮蔽的竹叶,霎时间,华美的光夺去了他的视线,偌大的浴池展露眼前。
地上白玉台摆夜明珠,天上一轮银勾月,两色相应。竹影、树影婆娑,其上牵丝线挂宫灯。宫灯以锦作面,织纹为青鸾衔花,六角各缀一条长长的珍珠串,顶端一粒翡翠珠,末端一颗朱红玛瑙,风过,恍如珠帘摇曳,叮当作响。
磨得光滑的石板在宫灯下倒映出扭曲且虚幻的人影,陆重霜着一件雪牙色纱裙,手拿尺八,面色素白,薄纱下玉肌若隐若现。一双裸足浸在水池中,同面颊一般,并无多少血色。
她一曲吹罢,才转过头瞧沉怀南,发现他早已跪坐在一侧,含笑瞧着自己。
“殿下好雅兴。”沉怀南行礼。
“闲来无事打发时间的玩意,谈不上雅兴,”陆重霜随手将尺八搁在一边,对沉怀南说。“你倒是准时。”
“沉某时刻将晋王殿下的话记在心头,只怕来晚,扫了殿下兴致。”沉怀南说着,又问。“小人手作的五香糕殿下可尝过了?如何?怕与太医署的药方相冲,不敢做太甜,却又怕茯苓味苦,害小人忧心多日不得好梦。”
“你有送五香糕来?什么时候的事。”
沉怀南一愣,继而笑着说:“前几日。殿下那时还病着,便在外室将糕点给了夏公子——兴许是家里的仆僮不懂事,忘了吧,还请殿下赎罪。”
若换作长庚,必然要仗往日的亲昵暗暗指夏文宣的不是。果然,相较自小养大的狗,沉怀南这个有所求的男人更有进有退。
陆重霜似笑非笑地瞧着他:“文宣同我说,你家的杂役知道些什么东西,此事当真?”
沉怀南反问:“殿下觉得是真是假。”
“你嘴里出来的话,本王向来不信,”陆重霜道,“你最多骗骗文宣。”
沉怀南浅笑,眼帘低垂,“说不上骗,至多是……各凭本事。”
“说来听听。”陆重霜忽而解开系带,滑落进浴池。臂膀挽着的轻薄的纱宛如长蛇,她向前划了几下,那牙色的帛随之浸入水中,漂得更远了。
沉怀南挪动膝盖,重新朝向她,“殿下此番遇刺,应当与皇太女有关,却又无关。”
“废话。”陆重霜道。
她的声音伴随哗哗的水声同热水的白雾一齐朝跪坐着的沉怀南涌来,令男子耳边碎发微微湿润。
“沉某不才,只觉得殿下与太女不和已久,众臣有目共睹,如此大张旗鼓地刺杀,反倒惹人怀疑。况且,如月帝君乃太女生父,按一般推论,必然会说如月因疼爱嫡女,而将您要上门看望的事儿暗中传给她。”沉怀南道。“如此看来,反倒是长久以来本本分分当好人的吴王嫌疑来得大。殿下遇刺的这段时日,沉某在公子们的歌乐宴听了不少东西,依沉某愚见,先前殿下受罚与此次遇刺,都与九霄公子脱不了干系。”
陆重霜轻笑:“与长庚通过气了吧。”
“殿下何以见得?”沉怀南随之微笑。
他这般问,陆重霜反倒不说话了。
半晌,她踩着池底一浮一浮踱步至岸边,仰面瞧着垂眸含笑的沉怀南,轻声道:“你们啊,果真是不了解陆照月。”
沉怀南呼吸一滞,见她从涟漪荡漾的水池中伸出一条赤裸的手臂,指节分明的五指抚上他的面颊。透亮的水珠从她的下巴滴在锁骨,又沿着乳缝滚了进去,于是他低低的目光便随陆重霜呼吸起伏的胸口而微微颤动。
“陆照月做出什么傻事本王都不奇怪,因为她就是个彻头彻尾的蠢货、泼妇。离了于家和太女这个身份,便是比烂泥都不如的玩意儿。”陆重霜语气轻柔地捏住他的下巴。“然而就是这么一个东西,如此好命,做了太女,未来要做大楚的女帝。”
“看来殿下并不赞同沉某的推论。”沉怀南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