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重霜隐约知道他说了许多无聊话,自己则一直看书。
“霜儿,陪我玩双陆棋,好不好?”泠公子忽然开口。
陆重霜道:“不要,你棋臭,还爱耍赖皮。”
他又说:“那陪我聊聊天。”
陆重霜懒得理。
泠公子也不气她,自顾自说了起来。“昨个儿圣上设宴,请几位宰相进宫,据说于、夏二位宰相的儿子都很不错,聪慧明达。于家的儿郎性子冷淡,不适合你,你脾气霸道得很,我觉得要配一个软的。夏家公子更好些,玉树似的小儿郎,温润端正。”
陆重霜转头瞪他,粗糙的发髻落下一缕未梳理整齐的碎发。“宰相的儿子只有陆照月才能娶到。”
“谁说的。青娘呢,今后会遇到许多男人,他们都会对你很好很好,到那时我恐怕已经老得挪不动窝,整日坐在庭院晒太阳。”泠公子俯身撩起陆重霜颊侧的落发别在而后,又拍了拍她的脑袋。“然后你就叫它们来给我请安,让你的帝君带一大群男人来服侍我,坐在我旁边求我在你面前多说几句好话。我呢,一边叹气一边摇头,装模作样地说,你们啊,要以和为贵,进了后宫那都是好兄弟,再看他们气得咬牙切齿的模样。”
“白日做梦,”陆重霜骂了句,哼出一声短促的气音。
听她这般不给面子,泠公子笑得眯起眼,连连哀叫道:“你啊,真是个不讨喜的小孩儿。”
“早不是小孩,我都已经——”陆重霜话音一顿,好似发觉自己身处梦中。
她茫然地向四处张望,转回头,发觉泠正直勾勾看着自己。
“可霜儿在我心里一直都是坏脾气的小孩儿。”他笑了下,这般说。
陆重霜沉默良久,自嘲地笑了下,道:“泠,这么多年了,你若是把我当你的女儿,怎么不常来看看我。”
泠不说话,微笑着摸了摸她的脸颊。
陆重霜一失神,耳畔传来隐约的晨钟声,一下、一下,她心口隐隐作痛,再眨眼,泠的身影已经消失得无影无踪。
她蹙眉,片刻沉吟,紧皱的眉头又慢慢舒展开来,方才悠悠然转醒。
天还未亮,长庚挑帘点烛,服侍她洗漱更衣。
“文宣怎么样了?”陆重霜问。
长庚为她梳发,轻声道:“陛下,才过去一晚。”
晨起上朝,听臣子齐呼万岁,还有些恍惚。
她不仅一次梦见泠,只是偶尔梦到了也无人可说,旧人早已四散,留在身边的,唯独一个长庚。
在塞外,有段相当艰难的日子,因而常梦见他。
十四岁的小姑娘,算半个孩子吧,却骑着比自己个头高许多的战马,领兵打仗。她站在城头向外望,尸横遍野、血流成河,战死者来不及敛尸,食腐的鸟类盘踞战场。转身往内看,女兵们沉默地挤在一起,有几个正清点俘虏与战利品,她们拿一条粗麻搓成的绳子,套在战俘脖颈,女子作婢,男子用作苦役修墙,容貌姣好者留下充作军伎。
不知哪儿的士兵哭着唱起了短歌,来来回回唱凭君莫话封侯事,一将功成万骨枯。
长官跨过拥挤的人与比人命还要精贵的羊畜走到她身边,不许她再唱,这会挫伤士气。
陆重霜时常怕下一个被鸟喙吃了的会是自己。
她不想死,她还要回长安。
后来朝中传来消息,说要掘墓焚尸,自那之后,她便几乎梦不见泠公子了。陆重霜怀疑是一把火烧死了他的魂,害他没法给她托梦,或是没人给他烧纸钱,害他成了孤魂野鬼,无处贿赂鬼差。
于是她私下给他烧了点纸钱,陆重霜不知他姓名,后宫中的男子有了称号,大多就没有姓名,牌位只能刻泠公子,一个不爱他的女人赐予的称号。
然而他没来,那一定是把魂烧没了。
待到战局好转,朝廷派李柚前来勘察。陆重霜亲自设宴款待她的到来,身披轻铠,面色如素白如霜。席间她因解手离开片刻,归来时,隔着屏风,听见李柚背着人,悄悄说:“殿下看去分明还是个小丫头,杀人那么狠呐。”
一瞬,陆重霜久违地想起泠公子。
他哄她喝酒时,爱说宫中没有小孩,可平日里,只有他会牵着自己的手说——唉,霜儿根本是个小孩儿,还是脾气很坏的那种小丫头,将来哪家公子要是爱上你,可倒霉透顶。
她躲在屏风后,长长叹了口气。
长庚送陆重霜上朝,留在寝殿指挥奴仆准备主子下朝后的朝食,一个心腹步履匆匆地走到他身边,伏在他耳边说:“内侍大人,沉公子说——是时候了。”
“他倒是心急。”长庚嗤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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