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歌行(七)(1 / 2)

烛花凋了又开,已经两个多时辰过去。

银钩似的月亮悬停在天幕最高处,正是夜色最浓的时候。

陆重霜一动不动地坐在塌上,慢慢翻着文宣给自己编撰的诗集。她上回读到的那句“昨夜花凋弦下月,今宵有恨泪纵横”,也被他收编在内。他写小楷,笔锋极润,不似陆重霜那般陡峭冷峻。烛光照着微黄的蜀纸,瞧去是暖的,指尖一触,却满是秋夜的寒凉。

葶花带领女官搜查各宫去了,帝君寝殿内,医师与侍从仍候在原处,沉默地数着烛芯灼烧的细响。年纪大、资历深的几位太医有圣人赐座,还好过些,年轻的医师与侍从们只能低眉顺眼地立于一侧,祈求帝君平安。

最可怜的莫过于还跪在殿外的萧才人。他起先不死心,哭着在殿外央求,哀嚎声透过窗棱,似有似无地传到里屋,像绞死猫似的。

陆重霜听着,既不派人出去责备,也不松口命他回宫,摆在她手边的雕凤烛台换了一根又一根的蜡烛,外头的声儿也渐渐止息,兴许是嗓子哑了,哭不动了,当然也可能是晕死过去了。

谁在乎呢?

“陛下,”长庚上前,手里攥着个拿帕子裹紧的木偶,“葶花那头查到了点东西。”

陆重霜接过,揭开巾帕的一角,朝内瞧了眼,又将桐木偶人递了回去。

正刻姓名,背刻生辰八字,扎了七根朱绣花针,意在招恶鬼作祟,是厌胜之术无疑。

“哪找到的?”她问。

“萧才人寝殿的后院。”长庚道。“葶花趁夜派人出宫,径直绑了殿内侍从的亲友过来,不一会儿就招供了。”

陆重霜又问:“就他一个人做的?没点帮凶。”

“葶花派来传话的人说,这些都是萧才人从萧家代入宫的侍从教唆的。”长庚答。“后宫先前传过流言,大意是您为了婉拒突厥公主的请婚,要纳萧才人为卿士·····他大抵看自己升不了位份,怨上帝君了。”

“这萧才人平日与谁比较亲近?”

长庚“啧”了声,道:“太多了。一听萧才人要被封为卿士,人人都妄图去蹭甜头。陛下若想治罪,大半个后宫可抄。”

陆重霜沉思片刻,忽而起身,食指点了点桌面,冷声道:“把人偶留下,然后你带萧才人回宫去,严加看管。”

“喏。”长庚俯身行礼,特意避着陆重霜的视线,克制不住内心惊异地稍稍一皱眉。

待长庚离去,陆重霜抽过在场人员的名册,反复翻看,最终目光停在一个人的名字上。

要说萧才人嫉妒文宣,在礼节上故意怠慢帝君,她信。

但要说萧家带出来的仆役,教唆主子诅咒夏家捧着的帝君?她不信。

如今萧家没了吴王陆怜清与九霄公子撑腰,全倚仗夏鸢顾念几代姻亲,在那儿赏饭吃呢。没了文宣这个帝君,这个姓萧的能在她身边讨到一点好?可笑之至。

葶花是她的身边人,有再多私心,也不必踩着萧家捧夏家。至于长庚,他向来与文宣不和,巴不得文宣死才对,况且事情是葶花带女官去查的,他压根没法儿瞒。

非要说哪里能动手脚,也只可能是那家伙设局了。

她想着,缓缓合上名册,继而屏退身边余下的闲人,带上人偶,独自提灯朝沉怀南的寝殿走去。

临近沉怀南所居住的偏殿,门口早早有一位引路的奴仆等候。陆重霜随那奴仆跨进院子,竹影婆娑,月下仿佛有歌咏声,唱“银鞍照白马,飒沓如流星。十步杀一人,千里不留行”,乍远乍近,或高或低。

陆重霜神色微变,寻着那似有似无的歌咏声,大步走去。

沉怀南正坐在屋内煮茶,听见陆重霜进屋,嘴里反倒不哼调子了,一双眼睛直盯着泥炉,手里的小扇不急不缓地扇着火。

陆重霜见状,隔一张小桌,撩起裙摆坐到他的对面。

门被缓缓合拢。

“沉某还记得与陛下初相识那会儿,陛下总爱煮茶相迎,”沉怀南含笑道,“沉某一直想回报陛下,今日可算是有机会了。”

他双手奉上一碗茶汤,细细研磨过的茶粉内兑鲜羊奶,升腾的热气里掺杂着龙眼果脯的清香。

陆重霜不接。

沉怀南惋惜地叹了口气,将瓷碗放在一侧,又端着笑意道:“陛下深夜前来,所谓何事?”

“落到我眼皮子底下了还想耍花招,也不看看自己的斤两。”陆重霜说着,拿出偶人递到沉怀南面前。“这是葶花从萧才人的殿内搜出来的……你就没有什么想同我说的?”

“圣人,您相信巫蛊之术吗?”沉怀南抚摸着人偶,眼帘低垂。

“沉怀南,你猜这么多年,有多少人恨过我。”陆重霜道,“如果这东西有用,突厥人的萨满早把我咒死了。”

沉怀南依旧是笑。

陆重霜眯起眼,直盯着他。“果然,萧才人是你教唆的。”

“葶花主管想必已经告诉您了,是萧才人身边的侍从教唆的他。”

“看来那侍从是你的人。”

“不,”沉怀南抬眸,与陆重霜四目相对,“整个萧才人的殿里,全是我的人。”

泥炉的火越烧越旺,文火慢煮的茶汤突然间在此刻沸腾了,蒸汽大团大团地上涌,弥漫开来,水汽这一刹模糊了彼此的面庞。

“你好大的胆子。”陆重霜压低声音。“沉怀南,你可知征和二年的巫蛊案,孝武帝诛了数万人。你敢设这个罪名,就不怕我杀你全家?”

“圣人,沉某还记得当年您在晋王府为小人煮茶时,同小人说过一句话——如果只有一人可以言语,事情是大是小便不重要。”沉怀南放下偶人,侧身取来铁叉,不紧不慢地拨弄起炉子下的煤炭,火渐弱,翻滚的茶汤逐渐停止了沸腾。“巫蛊的罪名,您要是想大,可以很大;您要是想小,也可以很小。毕竟,您是天下之主,只有您一个人可以说话。”

他放下精巧的铁叉,顿了顿,又补充道:“至于沉某的贱命……不是一直握在陛下的手心里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