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歌行(八)(2 / 2)

夏文宣瞥过欢好后残存的痕迹,拾起一粒榛子仁,放入口中咀嚼。

要问吗?又问什么?问昨日你与她是否欢好?

太蠢了,夏文宣,你太蠢了。

万不该有这样的念头,你是大楚的帝君,这些都是错的。

“不必,”夏文宣沉默片刻,回复沉怀南,“余下的事我会处理,辛苦你了。”

“不辛苦。萧才人一倒,圣人抄去主枝,夏宰相兼并残余,您重获圣宠,我还掉欠夏宰相的人情……人人高兴。”沉怀南道。“所以,还有什么可抱怨?”

他说完,起身欲走。

“对了,帝君。方才那话,小人也同圣上说了。”临到门前,沉怀南驻足,暧昧不明地添了这句。

夏文宣清清淡淡问了句。“沉怀南,这几月,你鞍前马后跟着萧才人,就是为了做今日的局?”

沉怀南手中小扇徐徐展开,扇面遮掩住他上扬的唇角,眼帘微低道:“不然呢?帝君。不然呢?”

夏文宣哑然。

沉怀南见他不语,方才抬起眼睑,直勾勾望着他,只皮肉笑着,行了个礼。“帝君保重身子,沉某告辞。”

沉怀南迈出帝君寝殿,自己宫内带出来的仆从即刻迎上来,扶他上车。不掺杂毛的黑裘衣一裹,掩去华贵的锦袍,徒留他深不见底的眼眸与通体的黑相称。

“公子的手可真冷,冻得脸都白了。”小侍说。“幸好内侍省早早送来了裘衣。”

“是啊,好在是宫里,”沉怀南漫不经心道,“总归有法子穿到裘衣。”

正说着,滚动的轮子突然硌到路面的一块卵石,车座一颠,随即又恢复了平稳。

沉怀南面色不改。

小侍看着主子,笑盈盈恭维道:“有圣人记挂着您,将来什么好东西都会有的,翠微公子您是享福的命。”

“圣人谁都不会记挂。她拥有的东西,并非我们所能幻想。”沉怀南低声道。“不懂这点,是后宫最可悲的事。”

活在宫墙围砌的城池内,早已注定背叛。

这时,金殿那头的小朝会刚散,官员们行过礼,七七八八出来。

沉念安并未久留,随其余人一道行礼退朝。出了门,她借身体不适,辞别想要探探她口风的几位同僚,独自一人朝外走去。临到宫门口,她又瞧见一个身材矮小的女人,牵着马,正等候自己。

沉念安走近几步,同她道。“难得,你比我早。”

“您辅佐圣人,日夜为社稷操劳,学生不比您。”陈蒲若抬手行了个礼,笑道。“想我这头,李寺卿好说话,突厥公主毕竟年纪小,费点力,总归能找到法子。”

沉念安不作声。

陈蒲若又问:“敢问沉相,小朝会如何?圣人可有提到突厥和亲的事?”

有资格参与殿前议事的臣子足有十九名,由台省官中的“亲贵”构成,也是陆重霜最为熟悉的一批官员。天下的定策,皆由她们谋划、她们领头,而依次往下,大小官员按部就班、上下有序。

如若将王朝的起落比作震荡天下的海潮,那这无上尊荣的女帝与殿内这十九名臣子,便是能掀起海浪的最初的风。

故言:大风起于青萍之末。

沉念安抬臂,请陈蒲若同自己走一道。“圣人确认了瑞兰江的重建工作,又让度支在众人面前合计了款项,礼部报了送鸾和女帝去洛阳仪仗的筹备进度。兵部想缩减来年的征兵人数,以供百姓休养生息,我这头暂时没批。”

“您辛苦。”

“倒是女官那儿传出了些风声,”沉念安话锋一转,“据说是后宫的萧才人玩弄巫蛊,诅咒帝君,事情牵扯萧家与夏家,估摸着还有吴王与莲雾公子,又恰逢于家本族尽数下狱的时候……这事,你先听听。”

陈蒲若眼皮一跳,道:“这么大的事,圣人是要瞒?”

“不,圣人若想瞒,女官们绝不可能透半点风。女官长我接触过,口风极严。”沉念安反驳。“她是在试探我等的态度……尤其是夏鸢的。”

陈蒲若拧眉,沉默许久,最终叹了口气,笑道:“算了算了,下了朝,咱们少说公事。”说着,她自袖中取出两张封好的请柬,一张递向沉念安。

沉念安接过,感慨了句:“可算要结了。”

这封请柬是她底下的官员寄来的。

新娘当年科举入仕,受过沉念安的提携,算她半个学生。新郎的母亲则是长安某士族旁支的姑娘,家境谈不上富硕,但一个好姓再加几栋万年县的地契,足以令她将儿子在婚姻场上卖出个好价钱。

起先两家谈得不错,后头为聘礼钱起了争执,你来我往,闹得很是难看。

“可不是,一对璧人终成眷属。”陈蒲若道。

“没后来随去的那几张田契,我俩都坐不上这喜桌吃饭。”沉念安轻轻发笑。

“讲来当年夏宰相险些要与我阿兄结亲,媒人来了几回,后头夏家不知为何又悔婚了……果然,姻缘这事儿,难说。”陈蒲若也随她露出淡淡的笑意。

“夏宰相的婚事?哈,那可真是太早,”沉念安道,“那会儿我估摸着还在岭南作司马吧。”

正说着,迎面突然刮起了风。

今年天寒得早,风一起,一阵接一阵直吹着来往行人的面皮,好似隆冬的清晨,拿一盆刚融的雪水洗脸。

陈蒲若脸迎着冷风,面颊稍有刺痛。她侧过脸,避开风刃,问起沉念安:“您倒是没再纳小侍。”

“嗯,我嫌拖累。”沉念安笑了下,眼睛低着,去摸袖口的褶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