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哥,你的药怎办?”华苓大声喊。
大郎回过头来,眼神很坚定:“小九,此事极重要。药汤就暂且停用一日。”
华苓叹了口气,将灶火灭了,药罐用厚布包裹着端到一边,濯了濯手立刻奔出去跟上了三个哥哥的脚步。
幸好华苓打扮粗糙,动作也没多少扭捏,两个堂哥只当她是长得特别俊俏的庶生堂弟,只看了她一眼就允许她跟在三人身后。要知道,祠堂平常是不允许女性去的,即使是到附近闲晃也都不可以。
华苓听到谢华德在说:“……爹心里的气无处可消,就算揪不出幕后黑手,他也要将所有相关联等人都从重处置,十六和十七曾叔公都是我们四房的直系……我哥的死,我嫂子、侄子女的死,必须有同样多的人,受同样的罪,才能勉强弥补……”
谢华德的话里,似带着森森鬼意。
最亲的人被这样残忍地害死,这世上谁能保持无动于衷?
华苓能理解二房和四房的行为,但是如此剑拔弩张地要钉死五房,也许族里的气氛此后就再也无法温和起来,二房、四房和五房之间,是要成生仇死敌啊……丞公爹一直以来的努力,每一任丞公的努力,不就是想要让家族发展壮大,一直和睦团结下去?
华苓再一次发现,布这个局的人,对人性太了解了。
最可能让人反戈相向、不死不休的矛盾,其实并不是无处不在的利益,而是人的感情。
只是牵涉对利益的争夺,就会有讨价还价的余地,但如果事情关涉人最关心的家人,血脉至亲的生死存亡,只要一个人还有人性、有良知,都不可能会让步。
华苓抬头看着前面大郎一瘸一拐的身影,忽然想,如果这回大郎没有幸好存活,她很可能也根本不能这样冷静地思考这些吧?
她深深地吸一口气,不论是什么事,都能找到解决的方法的。即使是盛极而衰……她的手悄悄握紧了拳,也许很多时候,事态的变化都不是个人能够干涉的,但总有办法,能让事情变得不那么坏。
她不会害怕变化,不能。
祠堂是一个家族里地位最高的建筑,因为这里供奉了先祖,这里代表了整个家族的血脉根源。
这是一个要求保持庄静肃穆的地方,但是今天,江陵谢氏的祠堂因为争执不下的两方成为了沸腾的菜市场。
十六、十七叔公两位曾叔公,已经是那一代仅存的两位老人。两位曾叔公是三十二叔公的长辈,已经九十多岁,在这个年代已经算得极度高寿。
家族的教育让谢氏子弟几乎是本能地敬重长辈,谢丞公为首,五房的家长齐齐整整地立在两位老曾叔公跟前,面色沉重。熙字辈、华字辈,身在族村的接近两百男丁也都来了,垂首立在五房家长之后,一个个噤若寒蝉。
华苓还看见了,在谢丞公等人右侧,有七八名叔公辈的老人家来了,年轻后辈们,面色不敢有丝毫怠慢地给他们让开路来。
他们都身穿滚白边的黑色深衣,华苓忽然明白,这应该就是丞公爹曾经跟她说过的,族里能够决定下代丞公继任候选的长老团。
长老团泰半也是出自嫡系五房,但是他们并不执掌族中各项实务,他们是必须保持绝对公正的一个审判团体。
头发全白的十六叔公顿着拐杖,站在祠堂门前,颤巍巍地大骂:“江河日下,人心不古!人心不古!我族曾是何曾团睦的家族,子弟齐心,其利断金。为了这小小一点利益,我的侄孙、曾侄孙,就这么折在你们的阴私手段里。你们眼中,是只剩下了那点子利益,再无祖宗、无家族、无兄弟?不爱护兄弟姐妹,不爱护家族,一昧地往自己口袋里搂钱搂权,此怎敢说是我谢氏子弟?便是祖宗泉下有知,也要从棺材里爬起来,把你们一个个不肖子孙,按在池塘里淹死!……”
包括谢丞公在内,谢氏子弟一个个都被骂得不敢抬头。
‘长辈’这两个字的意义,并不只意味着‘就要埋进土里的、需要后辈提供生活物资、无法形成任何贡献’的年长者。
它还意味着谢氏子弟的根脚出处,没有长辈曾经的努力,就不会有如今这个繁荣的家族,谢氏子弟也不会有如今的地位。
只要一个人希望他的后辈孩子敬重、爱戴他,就不得同样地敬重、爱戴他自己的长辈,道理是这样简单。
华苓站在大郎身边,慢慢地抬起眼睛,环视了一圈。每一位叔伯、堂兄弟,看起来都是恭恭敬敬的。
江陵是块山清水秀的临江宝地,从春秋至五代十国,曾有三十四代帝王建都于此。江陵谢氏子弟都有着几分山水浸染的俊秀文雅之气,望之可亲。
华苓不由觉得无法接受,在这些人里面,真的隐藏了一个,甚至是一群,想要让这个家族分崩离析的人?
十六曾叔公说了一截子的话,停了下来喘气。毕竟是九十多岁的老人了。
十七曾叔公身子骨更弱,他佝偻着脊背,两个华字辈的年轻后生扶着他,才颤颤地站稳了。他的话不多,只是在十六叔公说了话之后,他慢慢地举起了拐杖,往谢丞公身上打了两拐。
用一种已经半截埋进了陈腐旧土当中的嗓音,慢慢地说道:“和小子,开祠堂罢。孩儿们,不能冤死。”
开了祠堂,便是要在祖宗的见证之下,让族里长老团的长老们和当代丞公一同审定,这一件事里面到底谁对谁错,谁该担责了。
谢丞公神情沉肃,躬身拱手道:“十六、十七叔公。如今事情真相未明,我等手上证据不足,依然在调查当中。如此急迫定人生死,怕是要生冤屈。”
“族长现在当然不急,你家孩儿没在那火场当中烧成灰。”熙字辈叔伯当中有人站出来,冷笑道:“二房、四房的孩儿一家子都烟消云散,数十条人命。他们都是冤死,惨死,他们的冤屈,才是真真的冤屈。难道族长竟是不把我二房、四房当回事。如今阖族人眼睁睁地看着,明明是五房蓄意谋害,你却一昧回护五房,是何缘由?”
“怕不是,族长大房是和五房联手,就想着要削弱我们二房和四房。”
“族长的孩儿年纪太小,无法争位。族长,你是不是不甘心把位子交到我们二房、四房身上,和五房联手,将我们的孩儿害了?”
“是不是如此?”
“大房,五房,你们好险恶的用心。”
五房之长谢熙郑面色难看,重重指责让他承受了极大的压力。掌管族兵训练的二十七是他嫡亲弟弟。被换成了死士的那些族兵,父母竟都是清清白白的远房族人,根本没有错处。
原本族中训练族兵,就十分注重审核家系,从来不曾出过这样的事。二四两房起初是要求将这批族兵的父母交出,全部处死,他是不同意的,后来两房开始要求将他们五房全部审查一遍,他更是不可能接受。
二房四房的叔伯们一人一句指责着,他们的孩子慢慢也都激愤地加入了鼓噪,眼看着祠堂前,事态就要失控。
华苓深深地皱起了眉。这样的情势,所有人给予的压力,都在丞公爹爹身上。一个处置不好,事情就会往越发坏的方向发展。
忽地有一温暖的手掌,重重地按在了她的肩上。
华苓抬眼一看,是大郎。大郎面色沉静,眸中看不到半点畏怯,他朝华苓看了一眼,又转头看向了父亲的方向。
华苓轻轻地问:“大哥,我们江陵谢氏,是要分家了吗?”
大郎神色一动,露出淡淡的笑容,摇了摇头。
谢丞公背着手,慢慢站直了腰。他上前几步,转身背对着祠堂的门口,面对着族中诸人站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