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清浅浅一笑,只道:“你不用我教了。”
话落,他起身离去,走得洒脱,甚至有些不留情面。
宫女进门奉来刚摘的桃花,萧滢立即坐正,摆出先前端庄貌,冷中带威。几株红桃亮了玉清宫,又是一年春好,只可惜如今只剩她一个人了。午夜梦回,她到了萧府见到爹娘哥哥,他们正坐在东园小亭中赏花饮酒,齐乐融融。她忍不住叫道:”爹、娘!哥!”他们回头笑逐颜开,向她招了招手,萧滢喜极而泣,飞奔过去扑在娘亲怀中,千言万语化作泪两行。
美梦易碎,梦得越深醒来就越痛,萧滢自以为习惯,但刹那间奔涌而来的悲仍叫她痛不欲生,她很想回去,她可以无忧无虑地任性撒娇,闯再大的祸有哥哥们顶着,她只要做爹爹手心里的宝,霸道地当萧家大小姐,无聊了有人陪,不高兴了有人哄,每时每刻都过得比如今快活。
记得那年春好,爹爹让人做了各色鲤鱼灯挂满了潇湘院,一入夜红光摇曳,如梦似幻,她指着廊下问道:”卿卿,你看那条鱼好看?”
“大的那条。”
她煞有介事地摇头。”大的有胡子,是公的;旁边那个没胡子是母的,当然是母的好看。”
卿卿咯咯笑得直不起腰,她也被这稀里糊涂的话逗乐了,回想此来犹如昨日,连笑声都无比清脆。萧滢不得不承认,想到萧家总会不经意地想到她,她有那么丁点儿怀念,怀念着那个一直陪她喜怒哀乐的人。风起花落,几片红瓣飘零,悄悄落在袖边,萧滢拈起一片花瓣,看着看着潸然泪下。
“皇太妃娘娘,吐番来使求见。”
有声传来,不合时宜地乱了她的思绪,萧滢敛起悲色,偷偷抹去泪珠正声命道:”更衣,哀家要盛装而扮。”
第157章 番外:春(下)
车辘咯吱,摇摇晃晃终于到了萧府, 萧清掀起锦帘抬眸望去, 门口威武石狮竟然起了斑驳, 连高挂的扁额都似蒙了层灰。他下车拖着步, 抬手打开沉重大门。门庭空旷,萧清从来没发觉, 这从头到尾要走这么长的路,如今的萧府像座古墓, 一路过去只有他自己的脚步声。
“爹、娘、大哥。我回来了。”
入了祠堂, 萧清敬上三炷香, 随后又细细擦了祭台,一点一缝都不落下。耳边絮语萦绕, 偶尔夹杂几声笑, 他抬头, 只看到冷冰冰的牌位。
“哎呀,二少爷, 您回来了啊,老奴该死, 老奴该死!”
急促脚步声由远至近,萧清回头看到白发苍苍的老仆蹒珊而来,一时间感慨万千。
“云伯, 不必多礼。”他跨前一步伸手扶上。老仆皱起苍老的脸似哭似笑。“您终于回来了,老奴一直守在这儿,知道会有人来的。”
“辛苦云伯, 麻烦您打理下我以前住的院子,我今晚就住在这儿。”
“好,好!”老仆点头,兴高采烈。
其实萧清并不想回来,偌大的萧府到处是他承受不了的过往,他一个人孤零零的,就如一缕幽魂漫无目的地飘荡,无论到哪总会有人提醒,荒芜苍白中有过辉煌。
“再怎么样,萧家都是我们的家啊。”
的确,他为它而生、为它而活、为它做了许多不想做的事,就算它做尽伤天害理之事,它仍是难以割舍的一块。
花间错影,笑语盈盈。萧清留步于东园,透过漫天花雨望向立在池边的水亭。他们都在那儿,爹、娘、哥哥、妹妹……他们都在。他情不自禁走上前又蓦然停步,他看到了自己,看到了那个青葱少年,无忧无虑笑得欢畅。
“清儿,别喝那么多酒,醉了可没人扶你。”萧夫人故作愠意,萧滢使坏又替他斟满一杯,新酿的桂花酒香甜可口,他不顾得劝仰头又灌下一杯。
“真是泼皮猴,只是你爹管得住。”
话落,萧滢和萧涵都笑了起来,他也在旁边笑个不停,顺势倒在了哥哥身上。
此情此景无比熟悉,看着那个他,萧清也忍不住笑,他不想上前打扰,只想静静地看着已经消逝的光阴。
“卿卿!快来。”萧滢突然转身向他招手,萧清微怔,回头看去,艳红之中多了一点碧色,她手提果蓝缓步走来,轻盈裙摆似彩蝶翩然,她的双眸如银钩弯弯,一笑便趋走世间所有悲色,就是因为这一眼,他便死心塌地地喜欢上了。
她从他眼前走过,他看到年少的自己盯着她目不转睛,七魄已经掉了三个半。她走到滢儿面前放下果蓝,滢儿拉住她硬要她坐下,她却缩回手很为难地摇头。她是在害怕,还是觉得自个儿比萧家人低?可即便如何,她的笑仍赏心悦目,似乎过得比他们任何人都开心。她收拾了下就提篮离去,再次走过他面前时,萧清很想抓住她的手说上几句心里话。
“大哥,你去哪儿?”
有人在叫。萧清转过头见萧涵离座走来,一张冷颜俊美得让人自卑。
“他喝多了,难道你还不让他解手?”滢儿嘻嘻哈哈地又朝“他”嘴里灌了杯酒,“他”歪七竖八地躺倒下来,看来真的是醉了。爹爹也在一边笑,很少见他笑得如此高兴,一家人齐乐融融,欢天喜地。
萧清移开目光转身追上她的脚步,想告诉她自己有多么后悔、多么不该,可是走了几步她没影了,眼前出现了浮影阁,它就像飘过来似的阴沉沉地落在面前。萧清不想进去,然而双脚却不听使唤,他打开门寻着声上了楼,看到的又是一场活色春/宫。
那张乌漆床正咯吱作响,一头垂地青丝随着床摇轻晃。她半挂在榻,嫣红的唇虚弱张合,弱弱的娇吟带着哭腔却又媚至心骨。他看到了她的眼眸,空洞无神死般的漆黑,好似没了魂魄惟留那副无瑕赤/胴,可是连她的胴都在痛苦地抽搐,随着那人剧烈的起伏嘶吼、绝望地尖叫。
“禽牲!放开她!禽牲!”
萧清怒不可遏,终于鼓足勇气冲上去,提起全身力气狠揍在那人脸上。他咯咯地笑,问:“为何不早点告诉我你喜欢她?”他顿时泄了气,尴尬难堪地站着。那人走了,留了一地的狼藉,萧清回过神,这里又变了个模样。红烛滴泪,烛影轻摇,凌乱床铺也成了绣双喜的红锦榻,她就躺在那里,真真切切。他走上前,伸出发颤的手轻抚上她的发丝。
“疼吗?”他尽量放柔声音,她眼角含泪,抿着嘴不出声,她身上布满深浅不一的痕,就如桃花争相怒放,他寻着上面痕迹低头亲吻,却发觉这般触感如此熟悉。
“我不恨你。”她说,声音听来颇为疲倦。萧清从她眼中看到了自己的影子,悲凉绝望,没有一点挣扎的欲念。
“那你可喜欢过我?”他问,她却不语。一个被情伤得重的人最容易被人趁虚而入,萧清自觉有些卑鄙,但这些得来的又是那么名正言顺。
“我舍不得你,如果你肯跟着我,我定会好好待你。”
他想留住她,可是她却笑了,笑得那么无力且带着一丝嘲讽。慢慢的,她的身子变得冰凉,眼眸也像死水那般静了下来,萧清惶恐不安,努力抓紧她的手,可是她却如沙一般干裂坍塌,从他指缝中溜走。周遭的气味顿时难闻起来,好像腐尸所散出的恶臭,脚下白骨成堆,房屋左右摇晃,他抬起头巨大梁柱迎面砸来,这一时候他生无可恋,只是闭上眼等着鬼门开,然而再睁开眼时他还活着。
萧清如梦初醒,缓过神后悲痛万分,他想知道她的下落,可是她走得干净杳无音信,而他所欠的又该如何去还?他想不明白也找不到出路,整日徘徊于花间月下,消耗着春夏秋冬。
“呆……这里不好!走……出去。”
念青断断续续地说出一句话,是想劝他出去走走。萧清不明白,这娃子小时候说话挺利索,怎么大了就有点傻?真可惜,他没有继承他身上的任何优点,长得也像他娘,一时糊涂出来的庶子倒成了萧家唯一的血脉。萧清听从他的话点了点头,临走之时在房内整理半晌,随后在某个深夜不知所踪。念青找不到他急得快哭,翻遍整栋宅子就在祠堂里找到书信一封。萧清甩下衣袖走得潇洒,把这么大的家业全留给了不会说话萧念青,这不是为难人吗?萧念青也想不明白了,为了能讨个说法,他也抛下家业去找从没待他好过的爹爹,他想知道既然他不喜欢他们娘俩,为何又要认他?终于萧府里空空荡荡,只有死魂哀歌夜夜鸣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