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世泽坦荡不过的样子,事情十分清楚,这定然不是什么外室了。只这同僚心里艳羡了一回,也不知道周世泽是怎么有这好命,不声不响娶了个这样放妇人,一下竟是什么都齐全了的样子。
周世泽这边厢却是嘻嘻哈哈,转头就把这事抛开了。一应应酬完毕就家去——到底是家里舒坦,等到他家来,家里已经各种预备。热气腾腾的泡澡、柔软舒适的衣物、食指大动的家常食物,还有笑意盈盈等着他的祯娘。
祯娘一手支着下巴,这时候天色已经十分迟了,各处都已经上灯。本来还打算今日回不来,周世泽是要同同袍们厮混一晚,却没想到最后还是回来了。这样说来,她心里一直存着念头,让下人把水热了又热,晚饭等了又等,到底没白费。
周世泽这时候只把家里上上来的一碟子卤牛肉裹着荷花饼吃光,见祯娘却不下筷子,含混道:“你才挑了几根绿叶子,这就搁了筷子?不懂你们这些妇人,好似个兔子一般!你又不用再苗条了,多吃些好的罢!”
祯娘哭笑不得地看着自己碗里多出的菜,道:“咱们胃口本就不同,你还是歇歇手,顾着你自己就是了。我这边一日四五顿,这时候又不是我的饭点,肠胃吃不下,只看你吃就够了。”
说着祯娘起了身,拿了一把牛角梳,给周世泽梳理已经揩的半干的头发。其间还给他按摩了头顶,看到他刚刚刮掉胡子留下青碧色痕迹嘴唇周围,问道:“你们在军中,打仗的时候就罢了,回城的时候又没个要紧,怎么不收拾地好些?”
周世泽笑着摆摆手,觉着应该是吃好了,只丢了筷子道:“你知道什么,我们军中就是有亲兵,那也是一帮大老粗,难道指望他们?不能指望别个就只能靠自己,我还算是个讲究的,你是没看见我那些同袍,一个个回家,轻易剃刀都剃不动!洗澡水能换过七八回才能有个干净样子!”
两个人闲话家常,好像中间就没有分隔过许久一样。说的也不是什么有意思的事情,偏生说的起劲。正比划军中谁最不讲究,又说到今日小娘子们给丢了多少荷包手帕,周世泽突然道:“你这一回该不回也丢了荷包罢!”
祯娘想到周世泽应该是有一大包荷包手帕的,回来的时候却没见着,倒是有些稀奇。于是道:“我自然是准备了荷包,只是你问我这个做什么,你不是得了一大包?却没见着你带回来,难不成还要藏起来!”
周世泽抓了祯娘的手,似乎是有些想笑,却又想板起脸来,最后也只能两边不靠地道:“你不必试探我,我心里从来一心一意只有你一个,那些荷包才到了卫所里就散了,底下的部下抢着就收走了。倒是你,还不与我说,怎么就把荷包抛给了别个?”
祯娘被周世泽抓住了手动弹不得,脸上没什么变化,心里却有些高兴,却不愿意显露出来。于是最后和周世泽一样,脸色也两边不靠,故作不在意道:“我又不知道今日能不能看到你,带着那劳什子做什么,自是留在了家里。你先放开我,我去与咱们周少爷取来就是了,你犯不着兴师问罪。”
周世泽听过才不管祯娘是一副满不在乎的样子,立刻笑了起来,捧着祯娘的手亲了几下,又站起身来抱着祯娘要亲她脸。祯娘躲他不过,又让他摸到了身上,一下笑了起来。
大概是被摸到了痒处,只能拿手不停拍打周世泽,笑得喘不上气来道:“你,你先放下我罢,我们好好说话。你再这样我要背过气去了——好不好?我求你这一回——”
周世泽哪里抵挡得住祯娘这样难得的撒娇,手忙脚乱地放下她,只觉得心里酥了几层。等到得了祯娘做的一个葫芦形湖蓝色荷包,翻来覆去地看,只觉得手工精致,道:“你是怎么做的?怎么这些都做得好?你们这些妇人越来越了不得了,既要能打理家里庶务,又要能料理外头生意。至于教养儿女、照顾丈夫更不消说,最后这些针指女红的手艺、风花雪月的玩意也是一样惯熟。相比你们,我们这些男子有一件事做的好就是顶顶的了。”
周世泽是真心有这种感叹的,他晓得的女子自然不多。多数是几个相熟兄弟家的嫂子,再不然就是宗族里一些亲戚。当然,最知道的还是自家老婆祯娘。这些女子,哪怕是他最厌烦的曹老太君家的那些媳妇、女孩,各个都会有些本事。
女孩子一生,哪怕出身再好,同时自己再懒再蠢,似乎都会有些傍身的。就周世泽知道的,至少人是知道女红,识得一本书。换成那些不肖男儿,那就真是废物了——差别颇大。
祯娘受他这样夸赞,不管心里如何想的,嘴上却不肯放松。只给周世泽把荷包系上,拿出自己配的一个菡萏色荷包给他看,道:“你与我说好听话呢!我那算什么,不过是拿得出手都不算的手艺,我身边丫鬟们的才是精致。不过那好歹是我亲手做的,周少爷您且收着,若是像别个的一样散了出去,看我如何整治你!”
周世泽随便就把那菡萏色荷包还了祯娘,指天发誓道:“你看着吧,我就当作命根子一样,谁敢拿这个,我与人拼命!不过奶奶可别这样说了,你有时候叫我周少爷,如何听着有些耳根子热。”
两个人说话玩闹都随意,不过日子里头果然不只两个人而已。既然卫所子弟们都回来了,那么各家原来有喜事的都办了起来——各处的赏赐都下来了,不外乎升官发财那些。高升之喜的宴席,祯娘不知吃了几回。
“说起来世泽兄弟也到了高升的时候,原本上一回战功就够高升了,只是世泽兄弟资历浅,年纪又实在小,上头想要压一压。这般才给了个散职算是意思意思,如今却是再压不住了。你只等着,你马上就要做上守备夫人或者指挥佥事妇人了!”
圆大奶奶只把着祯娘的手臂与她絮叨清楚这些,虽然周世鑫不在卫所的等级里头打转,说到底却还是卫所子弟。又周围多得是各种官职的卫所人物,连带着家里女眷对这些没有更清楚的。
这也是一家人的高升宴,祯娘算是与这家第一回交往,来的都是卫所人家,没得祯娘平常更熟悉的那些商场上的人物,一时倒是独自坐在了一处。不过是凑巧,圆大奶奶却正好也是客人,见了祯娘就拉到了一旁说话。
两个人正说着话,却不妨被个妇人插话道:“这一回可是巧的不能再巧了,原来还说要使小子去侄儿家请侄儿媳妇呢,没曾想今日就在这儿遇见了!倒是少了一份功夫!”
祯娘的记性好,倒是记得这是鼓楼东街那边众多‘婶婶伯娘’中的一个。神色冷淡,却是不过不失不紧不慢地给行了个礼,这才道:“却不知婶婶那边有什么要紧事?就不能今日说了。您大概也知这几日谁不是忙的恨不得一个人变两个人,更别提侄儿媳妇家只两个人,各处赴宴竟不能周全了。若是没得事,可能请婶娘体谅?”
圆大奶奶在一旁偷偷觑着这位‘婶婶’变换的脸色,低下头强忍笑意——天晓得这些眼高于顶的宗族婶婶有多讨人厌!平常周世鑫偶尔还要借着卫所子弟的名头行事,对于这些人她也只能奉承敷衍。
祯娘这一回却是痛快,真是一点面子都不给,看的她心里痛快解气,同时又艳羡——要是可以,谁不愿像祯娘一般,什么话只管顶回去!只是这也不是人人都能想的,一个是这些都不是正经婆婆,只是外八路的长辈罢了。
另一个是祯娘已经铁板腰硬——这是大家心照不宣的罢了,人怎么算进你们家门都是下嫁。既然是这样,就是正经婆婆也要和缓着语气说话。不然外头虽会说媳妇的不是,同时也有嘲笑,不然当初就别占这便宜啊!找个小人家女儿,那倒是随意调.教了。
那位婶婶被噎住了,似乎觉得不可思议,转念要发作,看到祯娘似笑非笑的神情才一个激灵想起来——要如何发作?发作起来,外头人只会看她家笑话罢了!已经被人踩到脚底下的面皮,偏偏还要端着谱儿,人只会这么觉得。
最实际不过的,周世泽这一回都知道要往上升了!武官升职说难得是真难得,说容易也是真容易。似她家一样,千户官上不晓得多少年了,一直传着没变化,再看周遭,不动窝的好多着呢。
但是看周世泽祖父,从一个小兵做到千户也就是十几年的事儿。如今周世泽才多大,早就有了一个正四品的将军虚衔就不说了,这一回出去闯荡,好好生生回来了,哪个不说是要连升两级做那正四品的实职官儿?
心里十分嫉恨,然而她却没想过,人家是拿命拼出来的!就算是九边卫所,这官职既然是家传,自然就会有上进的和不思上进的。周世泽算是前一种,曹老太君家男儿就该是后一种。
周世泽能主动请缨做先锋,曹老太君家如今的‘周千户’,且不说有没有这个胆量,就是有只怕上峰也不信任——之前没什么功绩表现,又是武备松弛的样子。这样一副样子,叫上峰如何放心,该不是把全军上下姓名看作儿戏罢!
虽说这一场大仗是赢了,只要去凑了人头的都有好处。连小兵也该有朝廷下发的二十两银子,至于那等死了的抚恤更加优厚——也是得了不少蒙古的财产,慷他人之慨怎么不大方!
既然是这样,轮到军官就只有更大方的。不过再大方也要看表现,除了人人都有看品级发的赏银,其余的自然是看各自本事!立了战功的不消说,背景深厚的也有安排。然而怎么样也轮不着‘周千户’,谁让他两边不靠!
这时候其实已经引来旁人看了,有些消息灵通的还窃窃私语起来。这种场合她也只能缓和着道:“家里几个婶婶想要见见你,也是自家人聚一聚的意思——上一次说的做生意的事儿不成,这一回听说你已经开了作坊,还在钱庄里借了银子。嗳!侄儿媳妇儿差着银子怎的不与家里说,反而愈外头钱庄借银子?说出去打脸呢!”
她觑着祯娘脸色不变,越加急切道:“侄儿媳妇想想,那些钱庄是白饶的?利钱且有,还不如找自家人投钱在里头。有个万一赚不到,又不是借钱,自然没得欠款。若真是赚了,那也就是家里人得些好处,就像是钱庄利钱一般啊!”
祯娘这时候才有些看着自己这位‘好婶婶’,脸上似乎带了一些笑意道:“婶婶这话说得好,还真是一家人啊!不过婶婶不懂这些做生意的门道呢,让钱庄借钱也不是白借的,人家胳膊粗,在这里有面子,少了好多牛鬼蛇神——只怕为了借我钱,人就要把牌子让我使。”
说到这里,祯娘可以说是笑意盈盈了。摇摇头道:“换成婶婶家就不成了,且差着一些,帮不上忙啊!我想着婶婶伯娘们这样替我家着想,知道这一点也会觉得原来想的不妥罢!”
周遭坐的近的已经低声笑起来了,祯娘不爱仗势欺人,不过对这些好没意思的人她只得这样做——谁让他们只服这些!说的明白一些,如今世道越来越看重的就是权势和财势,感叹古风不再是一件,这时候祯娘确实喜欢的。
这种情形,正是因为大家都看重这些,并不觉得祯娘有太多不妥,反而觉得鼓楼东街好生好笑!有眼睛的都知道,周世泽那小子前程远大,上峰器重他,他自己也有本事,将来能如何不可说,但是比日薄西山的鼓楼东街却是一定更强的。
至于祯娘也不必说,真正的财神奶奶!带来的假装不用说,看她才来太原城多久,一年不到几笔生意好生让人眼红!明眼人看得出,毛纺织作坊和毛皮作坊如今还是一个开始,将来还不知能到什么地步呢!
这样的周家和鼓楼东街的周家已经不是可以平起平坐的了,既然是这样那边空摆着一个长辈的谱儿,那也就只能惹人发笑了!如今不想着弥补祖上的恩怨,还做着人家乖乖尊敬的美梦,是想今后惹火了人家受到报复吗?
当即有人小声说风凉话道:“也不知道曹老太君是不是老糊涂了,年轻时候那么‘精明’的一个,偏生如今尽是一些昏招。对着如今周世泽周千户和他家奶奶,要是我家有这样的亲戚,奉承且来不及,怎么三番五次惹人生气?”
到处都是一些冷嘲热讽,这位婶婶还有什么话说。只能心里暗恨如今的人势利,也不顾什么长幼尊卑,只想着捧高踩低。她只怕是忘记了自己平常是个甚样人,若说势利,难道她家的女人不是头一份?
脸上满是绯红,有这些人的围观看热闹、落井下石,再也无法厚脸皮地等着了。这位婶婶连拂袖而去都做不到,只能生硬地几句招呼,这才走掉——祯娘倒是没有什么胜者的喜悦,难不成赢了她们这些人很有成就感?只是麻烦而已,今后能安分下来的话,祯娘还真是谢天谢地。
圆大奶奶等人走了才抬起头来,这时候倒是能够拿着帕子捂嘴笑,笑过后道:“到底是你!她们那些人摆谱摆惯了的,在族里平常眼里何曾有人?不过要说起来也就是没分家罢了,分了家也只有一家才能享受这尊荣。只是如今不分家,只能视作一体,个个好声好气对待。”
说着又艳羡道:“也只有你能这样顶回去了,世泽兄弟如今不用说。人说官大一级压死人,何况是正得用和做冷板凳的。你也是一样,有你的财势,靠着钱财就能手眼通天,你如今交际的几家女眷,不见得家里有官身,想要办事却没有不成的。”
说到这里圆大奶奶看了祯娘脸色,似乎没什么不豫,这才试探道:“原来你说不与鼓楼东街那边做生意的——不怕你生气,我也想和你做生意。像你作坊里那样大的生意我不敢想,也没得那大本钱,就是想着做一些小本生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