声音来自于一只砸在地上的巨大酒桶;众人回头时,小豆还保持着伸脚踹桶的姿势。见所有人都看过来,她收了脚,简短道:“别吵了。”
刚才还纷纷把住刀鞘的摩蓝士兵立刻转向她,齐刷刷收刀、又冲她低下头颅。
小豆抬臂指向舷窗。
“由我去。”
手腕微动,准确地指向远方巴尔巴德王宫的方向。
“找人送信给巴尔巴德新王,就说摩蓝的王女要和他谈判。”
刚才光顾着争吵,盗贼们并不知道朝夕相处的同伴摇身一变成了王族的事,此刻全都呆了。而在场无论是拉米尔还是其他士兵亦没想到失忆的王女这么快就进入了角色,也全都愣在了原地。
……
宽大华丽、镶满华贵宝石的马车车队在巴尔巴德王军让出的通路上徐徐行驶,在森严兵阵中一路畅通无阻,被十数名摩蓝骑兵簇拥着穿过了满是俘虏的港口广场。
广场一隅,王军正将已被格杀的盗贼尸体不断拖过来暂时堆放。马车拐过一道岔路,刚好行经这里。
打头的马车内,一身王宫侍女打扮的赛娜普正将车帘掀开一条缝往外看,见此情景忍不住身体微微颤抖起来,猛地回头看向马车里的其他人,“就算是去谈判,外国的王室又要用什么名义去救他国的反贼?求情?再怎么乞怜都没用的,那种人渣都绝对不会有一丝一毫对我们这种人的宽容!……”
车内数名盗贼此时都换上了摩蓝士兵的衣服,闻言俱都脸色难看地没有答言,目光落在了坐在最中间的小豆身上。
一旁的卡西姆坐在角落,正垂头将手臂上的黑雾刀用布条缠好、掩入斗篷里,闻言表情发冷地出声:“如果失败了,我们就从港口外面攻进去救人。”
彼时小豆正在大脑疯转想着对策。原著里似乎根本就没有这次的危机,大概还是被她的蝴蝶翅膀扇出来的——如果她没能说服巴尔巴德王,卡西姆再带人冲回无异于送死。
……顺毛驴变成炸毛驴大不了再顺一遍,变成死毛驴就真没辙了。
想到这她也笑不出来,反倒是眼前浮现起盗贼们被王军砍倒的景象。她已经不敢去想有多少熟面孔是今后都看不到、而其他活着的人马上也再也看不到的可能性了。
为了去和巴尔巴德王交涉,拉米尔已经着人替她换上了王女的服饰。她低下头,出神地看住小臂上纯金的臂环。摩蓝盛产宝石与贵金属,相应地铸造工艺亦巧夺天工,澄黄金属上镶嵌着两颗色泽如血的红宝石,金红相间、耀目而动人,稍一动作红宝碎光便粼粼而动,仿若一对剔透荧红的眼。
这样的色彩搭配太微妙,小豆一时间又被勾起回忆,想起不少某位暴君的手段来。她回过神,慢慢道:“港口被封锁,周围的住民和水手已经越聚越多,很快消息就会在人群间传出去。……这周边住着的都是穷苦人,大多都受过我们的救济。”
见车厢里的人都看向她,她微微吁了口气。
“从前这些人或许还会想办法找些散工勉强糊口,自从有了我们之后生活也变得好上很多,很多人干脆不去工作,靠义贼团的周济度日,不要的孩子也都丢到了我们这里来养。过惯了能吃饱肚子的生活,就算再想独善其身,一旦义贼被消灭干净,让他们一朝回到食不果腹的日子是不可能的。”
说到这里顿了顿,她垂下眼帘,掩去眼底的情绪。
“……劝说他们去为我们求情吧。再告诉他们‘王军处刑所有盗贼之后,打算将那些受过义贼恩惠的百姓以窝藏逆贼的罪名一并法办,如果去抗议的话,王或许会收回成命’,这样肯来的人就会更多。”
赛娜普愕然道:“什……为什么要这么做?”
小豆看了她一眼,最终模棱两可地答道:“场面变得混乱之后,就算真的要突围救人成算也大些。”
……
摩蓝王使的车队行至港口外围后,小豆一行乘坐的头车继续前行,后头数辆马车则拐入一道偏僻角落,车上载着的盗贼纷纷跳下车分散开来扎进小巷,一部分朝港口外聚集的人群匆匆走去,一部分则跑向港口外围的贫民窟,准备去动员平民。车队分开之后,小豆所乘的车子加快了速度,不久后驶入王都内环到达了巴尔巴德王宫。
小豆对巴尔巴德现任王阿布玛多有些印象。当年卡西姆火烧王宫,她溜去望风时就曾听侍卫谈论过当时还是王太子的这一位——其貌不扬、昏聩无能、不管人民死活,几乎所有昏君的特质他都具备了。如果不是因为当年作为王三子的阿里巴巴因为愧疚而逃离了巴尔巴德王宫,大概王位落于谁手还很难说得准。
一行人穿过富贵堂皇的外殿到达里侧时,远远地就透过半掩的宫门内看到里面的情形——港口一片凄风苦雨,而这位矮个子王居然正和几个王公宴饮。
扮作士兵的卡西姆蓦地握紧了搁在弯刀刀柄上的手,发出喀哒轻响。拉米尔立刻不着痕迹地挡在他身前,投以一个带了阻止意味的眼神,他身后的摩蓝士兵亦改变队形,悄无声息地将卡西姆隔开了一段距离。
拉米尔落后两步和卡西姆并肩而行,目不斜视地沉声道:“如果你在这里做出任何危害巴尔巴德王的行动,摩蓝的立场就会变得非常艰难,甚至会让殿下遭受危险。如果你要在这里做些什么,我一定会阻止你。你昨晚已经看到过了,这些人都携有魔法武器,你的雾刀对他们不起作用。……但是作为同伴,如果这次谈判失败,我愿意以个人的身份协助你战斗到最后一刻。”
卡西姆神色未动,扶在刀柄上的手微微滑动一下,随即自然地松开。
走在最前面的小豆自然是看不到这一幕的,而是专注地看着眼前的情景;巴尔巴德王军在奢华长桌前肃立合围,围坐两旁大多体态臃肿的王公贵族们目光各异地打量过来。
和阿布玛多各自坐在了长桌两端,她蓦地生出些不合时宜的微妙熟悉感——就好像回到了当年坐上首、在乌鲁克长老院中迎接着那些各自心怀鬼胎的注目礼一样。只不过面前坐着的不再是那位横征暴虐的祖宗,而是个矮小昏聩的胖国王。
阿布玛多见她坐下,这才撑着肥厚的下巴嘟嘟囔囔地发话:“欢迎你,也述王女。使者送信太迟,招待不周。听说您有事要同朕商议?”说话间已百无聊赖地摇起了手边盛酒的金杯。
小豆并不急于回答,而是一言不发地沉默,直到阿布玛多玩腻了金杯、有些疑惑和不耐地看向她时,才不疾不徐道:“我希望您能收回处刑在港口作乱的盗贼团的命令。”
阿布玛多愣了一下,一下子垮了脸,“您说什么?这是本国的内政。再说那群盗贼的事和殿下也没什么关系吧?”
“我受过这些盗贼的帮助,所以不能坐视他们被处刑。”
在场包括阿布玛多在内的王室大略都听过些摩蓝王室的秘闻,也知道摩蓝使船突然来访是为了接这名流落在外的王女回去,是以并不意外,席间人窃窃私语中一名贵族皮笑肉不笑道:“王女殿下还是不要和下等人走得太近了。”
“殿下想要干涉他国的内政,未免也太为难人了。到底是什么样的交情,才能让您在别国的王面前为别国国内作乱的逆贼说话?”
“王真是好脾气。若有人要抢也述王女的权杖,我们的王还要跑到摩蓝王宫的内殿去向王女求情,不知王女会怎么想?”
小豆恍若未闻,平静地等他们说完后续道:“昨夜王军格杀了一批盗贼后将尸体堆放在港口,天亮后到处宣扬叛国者伏诛,如果是为了震慑百姓,那么您的目的已经达到了,没有必要将所有人处刑。”
阿布玛多显然不耐烦谈论这个话题,挥了挥手示意其余人噤声后往嘴里扔了颗葡萄:“这些人是想要扰乱我统治的逆贼,必须全部处死。”
正在此时,殿门外突然跑进一名令官,匆匆传话给刚才出声的政务官。后者变了脸色,低头跟阿布玛多耳语了几句。
小豆看到阿布玛多的脸色,转头给了拉米尔一个询问的眼神,见后者冲她点头,就重新看向阿布玛多:“是在说港口的百姓骚动的事吗?”
席间气氛登时一肃。政务官还想假作无事,阿布玛多已沉不住气,语气有些气急败坏地道:“你怎么知道?”
小豆神情安然不改色地答:“我刚从港口过来,后进的部下先带了消息给我。听说还有人散布谣言,说王军准备将与逆贼有关联的百姓一并法办。港口周围的穷苦人都受过盗贼团救济,对王室的判决不满,所以人越聚越多。如果您还坚持要处死他们的话,或许会演变成棘手的动乱事态。”
这话一出,知道内情的拉米尔等人全都愣了。其实传信的令官带来的消息是百姓已经开始推搡王军,比之小豆的说法还要危急一些,然而阿布玛多政事上一塌糊涂、横着走惯了,颇有些无知无畏,一脸戾气地吐出嘴里的葡萄籽:“不过就是一群乌合之众,根本没能力和军队相抗,直接再调士兵去镇压就可以了。”他仿佛赶苍蝇似的挥了一下肥短的手臂,“传令下去,让他们准时行刑。”
气氛陡沉,小豆心知用正常的方法求情是不可能的了。余光瞥见身后赛娜普骤然绷紧了身体,她微微皱起眉。“盗贼说白了也不过是一群吃不饱肚子的穷苦人。就算今天陛下处决了这一批,明天大概又会跳出另一群吃不饱肚子的家伙拿起武器作乱,砍掉再多的脑袋也没有用,用军队镇压也是镇压不完的。更何况这些年来巴尔巴德港口和各处关卡因为盗贼的祸患而影响了交通,来往的商队也开始减少,情况只会越来越糟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