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贞听着他的童言童语,心中一暖,笑道:“好,贞儿不怕……小殿下若是遇到了什么事,也不要怕,啊?”
群体性的情绪感染力是很强的,他们一行虽然离得还远,但听到前边震天的哭声,胆子小些的乳母和小宫女就已经被吓得脸色有些变了,虽然负有看护小皇子之责,却有些不敢跟着万贞往前走,反而劝她带小皇子去坤宁宫找钱皇后。
万贞叹气:“莫非你们以为仁寿宫有变,回坤宁宫就能保平安不成?何况皇后娘娘的仪驾未过,显然还在仁寿宫,并未离开。”
乳母不肯相信,停下脚步道:“万女官,奴等是坤宁宫的人,仁寿宫纵有变故,那也不是奴等能掺和的事。”
万贞如何不知道他们的侥幸心理?当下也不强留,冷声道:“好,你们要回坤宁宫可以自去!但小殿下必要随我去太后娘娘那里!”
乳母急道:“这怎么可以……梁公公!小爷是咱们领着的,可不能让万贞儿带走!”
万贞抱着小皇子,退后几步,看着梁芳,道:“梁公公,太后娘娘由贵妃而为皇后,升太后,历经数十年风雨而不倒,至今独尊仁寿宫,虽不干政,但慎刑司和护卫亲军一直握在手里;而皇后娘娘……平日多赖皇爷周全,如今皇爷……若真有大变,你觉得谁更能保护小殿下?”
梁芳心中其实也已经有了不好的预感,听着远方越来越响,越来越多的哭声,脸色青红交错,一跺脚,道:“咱家随你一同护送小爷去找太后娘娘!”
乳母等人被前方未知原因的哭声所吓,惊惶失措,虽然想把小皇子夺回来,但面对万贞和梁芳的同盟,又哪来胆量?只站在当地干着急。
万贞恐怕时长生变,抱着小皇子就往仁寿宫前殿狂奔。等他们跑到前殿云台下,奉天殿那边的第二次消息又传了过来:原锦衣卫千户梁贵逃回来了,他带来了正统皇帝的确切消息,皇帝没有死,只是被瓦刺所俘。
得到儿子、丈夫没有死的消息,孙太后和钱皇后虽然还在哭,但悲痛却稍缓了些。周贵妃抹了把眼泪,暴怒喝道:“既然皇爷没事,为什么锦衣卫不将皇爷带回来?他们世食国禄,就是这么回报君恩的吗?把这梁贵拿下,千刀万剐,诛连九族!”
孙太后气得一拍桌子,怒声喝道:“住口!外朝臣子,自有阁辅议策商处,你一个后宫妃嫔,安敢口出狂言,妄定外臣之罪,擅干朝政大事!”
梁贵弃驾奔逃,固然罪该万死,但他在逃出来之后,没有畏罪潜逃,还记得回来报信,也算尽了一份心。周贵妃这种时候,不想着如何笼络人心,却要打打杀杀,岂不是要寒了别人的心?
要知道,皇帝被俘,这已经是丢了帝位,丢了江山,丢了整个国朝及列祖列宗的颜面,若连人心也丢尽了,她们怎么带着号称三岁的小皇子活下来?
孙太后喝斥完了周贵妃,正要命人去找孙儿,就见万贞带着孩子站在旁边,稍稍松了口气,点了点头,转头吩咐:“金英,备驾!哀家要带着皇长子去奉天殿!”
大太监金英经历过四朝风雨,三次帝位更迭,初听到正统皇帝失踪,就知道为了名分大计,孙太后必然是要与外朝阁辅接触的,早早准备了銮驾,此时立即应声:“老奴已经备好銮驾,请娘娘登车。”
孙太后嗯了一声,从宫正王婵手里接过热手巾抹了把脸,又整理了一下仪容,招手道:“贞儿,你替哀家抱着濬儿,一同前往。”
万贞应了一声,抱着小皇子跟在后面。
太后的銮驾一路西行,穿巷过宫,直到奉天殿前停下。
因永乐朝三大殿遇火灾,不能使用,因此大朝会只能在奉天殿门前的广场上演礼,皇帝御门听政。至本朝时,三大殿虽然修缮好了,但皇帝御门听政的习惯没变,群臣仍在奉天殿前的广场上参加朝会。
太后的銮驾到奉天殿前,便是直接与群臣照面。
群臣正自与监国郕王愁眉相对,见孙太后驾到,纷纷肃立行礼。
孙太后避让不受,反而向群臣弯腰行礼,哭着道:“我为朱家寡妇,自宣庙崩殂,日夜为我大明颂经祈福,以乞国运昌隆,万世不替。岂料妇人女子,教儿无方,皇帝误信奸人,以至今日兵败怀来卫,落于敌手,愧对列祖列宗,亦负了诸位老臣一片赤胆忠心!”
皇帝不听劝谏执意亲征,以至带累得满朝文武一去大半,三大营精锐全军覆没,诸臣兔死狐悲,心中岂能没有悲愤怨恨?
这种情况下他们对于孙太后,其实好感很限,都更乐意亲近监国的郕王。然而此时孙太后情真意切的行礼哭诉,却反而让群臣心中很不是滋味——当初宣庙遗嘱,是托张太皇太后和三杨辅政的,孙太后全然插不上手。
皇帝少年登基,说句托大点的话,长成什么性格,更多的是受外朝辅臣的影响。至于宠信王振造成今天的大祸,也跟张太皇太后和“三杨”相续老去,群臣不敢制约其权有一定关系。如今孙太后一个深宫女子,出来背这教儿无方的罪名,群臣又哪有怪罪她的底气?
孙太后一礼行毕,见群臣面有愧色,便又转头喝道:“濬儿,过来!”
万贞心中一紧,安抚的拍拍小皇子的后背,将他放在地上,小声道:“小殿下,莫怕,慢慢地,走到皇祖母身边去。”
小皇子点了点头,果然一步步的走到孙太后身边。
孙太后拉着小皇子的手,又对群臣道:“此为皇帝长子,贵妃周氏所生,皇后钱氏抚育,宗正录牒,名为见濬,为人虽不伶俐,幸而稳重知礼,小小年纪,颇有孝心。”
说着她拂了拂小皇子衣裳上的皱褶,忍着泪吩咐:“濬儿,如今大厦将倾,全赖诸位大臣戮力同心,为吾家解倒悬之危,营救尔父。来,给诸位大臣行个礼。”
第六十九章 万里山河易主
无论太后还是群臣,其实都知道为了国家社稷,不可能让一个兵败被俘的人再坐在帝位上。正统皇帝现在虽然还有法统上的名分,但事实上是万万不可能空悬帝位,还等着这样一位皇帝来处决国家大事的。
然而,放弃正统皇帝的话,立谁为帝呢?
皇长子由中宫抚育,若是太平时期,自然是帝位的不二人选。可此时边关新败,将朝廷数十年积累消耗一空,京都空虚,国家有危亡之患。一个号称三岁的小娃娃,如何有令群臣信服,天下归心的能力?
主少国疑,长君才能安定天下。监国郕王,其实才是群臣从心底认可的新君。虽然诸臣至今为止,因为消息才刚确定,没有私下达成共识,但倾向性却基本一致。
孙太后此时让孙儿来拜谢群臣营救父亲,挽救国家,其真实用意,不过是试探一下,看看朝臣会不会承认他的继承权,愿不愿意推举孙儿登基而已。
然而,让她失望的是,诸臣虽然纷纷避礼,但都只是谢称皇子,莫说提议小皇子登基,连提议立太子的都没有一个。
这一试,孙太后心都凉了,但这种危急时刻,不独群臣需要同心,就是她也必须与诸臣同心,才有可能渡过难关。她虽然难受,却明智的没有再施压,而是牵着孙儿的手,颤声道:“钰儿,你也过来。”
郕王朱祈钰,是吴贤太妃的儿子,且由于在宫外长到六岁,宣庙驾崩才被张太皇太后承认,由正统皇帝封王开府,与孙太后见面的次数很少,平日也并不亲近。但孙太后身为嫡母,叫庶子一声“钰儿”,那是天经地义,谁也挑不出礼来。
郕王当然也不敢挑礼,应声走到她面前,哭道:“母后,儿子无能,不知应该如何救回皇兄!”
万贞心神不定,加上自知身份低微,不敢在国家存亡的危急关头看西洋景,来到奉天殿前一直低头垂首,恭谨守礼,不敢四下张望。但此时听到郕王的声音,却不由一怔,忍不住抬头看去。
郕王也不过比正统皇帝小一岁,穿着四爪蟒袍,头顶紫金冠,唇边一点淡淡地髭须,眉目清秀,比他哥哥长得好看——但万贞吃惊的原因,却不是因为他长得好看,而是因为这是个熟人!
就是这两年多跟她一直有来往,还被她忽悠在清风观小区捐钱搞饮水工程的少年!
难怪去年年底的时候,他说自己要分家离京,去年那时候郕王不就已经被朝臣议定应该就藩了嘛!这少年的身份贵重,她早有预料,但贵重到一国亲王,并且马上就是帝位继承的人选,却还是让她很意外。
郕王自然也看到了万贞,不过他早知她是太后身边的女官,虽然有些意外,却并不失态,仍然稳稳当当的与孙太后行礼说话。
孙太后顾不得擦自己的泪,先替郕王拭泪,哭道:“你皇兄误信奸人,命里该有此劫。急切间无法救回,怪不得你。”
她示意金英扶郕王站在一边,望着群臣道:“皇帝失陷,不能理政。然而国不可一日不无君。若论常理,皇长子见濬登基方合祖宗制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