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太后抚着她的手背,难过的说:“哀家也是女人,自然懂你受的苦。休说那些冠冕堂皇的话,归根结底,这件事千错万错,都是我家对不住你!”
于这个时代的风俗来说,莫说只是用万贞来诱了一下敌,便是将她赐给石彪,再驱使她反间用命都不能算是什么了不起的大事。万贞已经做好了被人无视甚至伤害的心理准备,乍然听到孙太后这样情真意切的话,反而有些不适应,好一会儿才道:“娘娘万勿如此!赖殿下救援及时,奴并未受辱。”
孙太后松了口气,点了点头,道:“好,好!总算没有造成不可挽回的憾事。”
没让人通禀就进来了的皇帝正好听到母亲这话,顿时有些尴尬,轻咳一声。
孙太后虽然对万贞真心怜惜,但总也比不过对儿子的感情深厚,不舍得叫儿子难堪。听到儿子的声音,便不再多话,让王婵给皇帝请座。
皇帝之所以赶到仁寿宫来见太子和万贞,是因为此事不便张扬,没法直接叫太子和万贞到前殿去安抚;若去后宫吧,他又不愿意让钱皇后她们知道。只有在母亲这里,最为方便。
可真见了太子和万贞,心中毕竟有些亏负之感,尴尬了好一会儿才道:“太子行事略显急躁,还需多加磨练。往后逢大朝会,便随朕上朝,侍候笔墨,多听听阁老重臣治国理政的方略罢!”
朝会分为常朝和大朝,大朝会每月朔、望两次,基本上京中的朝臣都能见着。允许太子大朝会时侍墨听政,那是正式将太子引入朝堂,参与治国,并宣告他可以行使储君之权了。
太子怔了怔,连忙拜谢:“谨遵父皇谕旨。儿臣一定用心学习,不负父皇厚望。”
皇帝在御座失得复得后,事事亲力亲为,十分勤政。除了不敢过分倚重宦官,朝堂重臣不如早年当用的原因外,也是害怕权柄旁落。能这时候允许太子入朝,殊为不易。
万贞眼见太子有机会巩固地位,心中也自高兴。在她心中,皇帝能对太子好,别的就不足再提。但在皇帝心中,太子和她那是两回事。太子安抚过后,便该对万贞论功行赏。可万贞这“功劳”实在不足以为外人道,便只能另找借口:“万侍多年侍奉太子兢兢业业,忠心可嘉,论功当赏。”
但说到赏,皇帝也停顿了一下,有些皱眉:孙太后念旧论功,这几年给万贞加的品阶已经到了尚宫一级,再往上的宫正,满宫也只有王婵这个特例;总不能皇后身边的女官最高职务都是尚宫,太子身边的侍长还越过母亲去。若不赏官职,只赐钱财,这钱财的数额太大打眼,却也不妥。
太子连忙道:“父皇,万侍与父兄失散多年,曾经几次托人寻找下落。听说其弟万通现在四川眉山服役,为人敦厚,颇有武勇,不如赏他一个百户,为国效力。”
百户在武职中算是低微了,别说万贞是论功而赏,就是东宫背后运作一下,这出身也捞得着。皇帝目视万贞,问道:“如何?”
万贞于原身的父母兄弟虽然没有感情,但毕竟与身体有血缘之亲。要她专门去为素未谋面的人走门路她不乐意,但顺水推舟时给他弄个出身,她也没有推辞的道理,便上前拜谢:“奴父兄敦厚老实,只会低头做事,却不是玲珑乖巧的人。能得一百户之职,免除远役之苦,已是侥天之幸,奴感激不尽。”
皇帝点头:“好,那便赏你兄弟一个百户出身,召他入京到锦衣卫任个实职吧!”
京师锦衣卫的实职难得,从川中苦役一下变成京师锦衣卫的实权百户,皇帝这份恩赏也不算轻了。万贞识趣,再三拜谢天恩。孙太后老来任性,不太喜欢这种官面文章,又招过万贞,温声抚慰:“虽说百户的官儿低了些,但你在宫中。只要你兄弟勤勉尽忠,要博个出身也容易。”
万贞略一迟疑,俯身下拜:“娘娘,奴幼年入宫充役,赖您慈和润泽,得在座下养大成人。又委以腹心重任,多年信赖有加,恩深情重,犹过生身父母。奴本该肝脑涂地,尽忠职守,以报慈恩。然而如今外面流言蜚语,于东宫不利。奴若再贪恋富贵,留滞不去,只恐损害太子殿下清名。当初是您派奴充任东宫侍长,如今殿下已然长成如玉君子,奴还向您缴旨,请辞此职,盼您允许。”
孙太后万万没想到她这时候请辞,怔了怔,忽然问:“贞儿,你这是……心中怨我吗?”
万贞惶然道:“娘娘何出此言?奴赖您慈恩庇佑,方有今日,一身所有尽为您所赐。在您驾前效力,只恐用心不周,何得怨愤?请辞离宫,实因奴如今留在东宫,于殿下无益有害。”
孙太后自然听得出她对太子的心意不假,一时心中慨然,转头问太子:“深儿,贞儿虽是哀家指派,但毕竟在东宫任职,你意下如何?”
太子知道万贞去意坚定,不可挽回,却没有想到她一回仁寿宫,就向孙太后直接将事坐实。孙太后和万贞在这边问答,他站在旁边听着,早已经泪流满面,只是忍着没有出声。
直到太后发问,他才哽咽着回答:“皇祖母,当年您将她派到孙儿身边,不就是因为她会尽心竭力,事事为孙儿周全吗?孙儿当然不愿意她走,可是……孙儿已经累了她十六年,不能再累她一生!”
孙太后怔了怔,到了她这个年纪,经历的沧桑足以让她洞明世事,而垂怜晚辈的辛苦,乐意糊涂些过日子。就像体谅儿子的辛苦那样,明知万贞辞别必有原因,但却不忍深究,只是问她:“你要出宫,是投奔兄弟吗?”
万贞摇了摇头,笑道:“娘娘,奴四岁入宫,从未见过外面的天地。以前听宫中的掌故时,就觉得外面的天地必然有不同于宫廷的精彩。所以三宝太监明知年岁已长,却仍愿风烛之年南下出海。奴不如三宝太监有志气,但也想出宫之后,天南地北到处走走,见一见各地不同的风光。”
孙太后长长的吁了口气,笑了起来,温和的说:“难得你一个女孩子,能有这样的心。也罢,哀家准了。只不过如今……你出宫怕是危险得很,你还是先回东宫,等他们家不找麻烦了,你再离宫,可否?”
石彪虽然就擒,但石家不倒,万贞就仍然危险。甚至于在石亨知道侄儿失手的原因后,很有可能深恨她破了石家的布局,而报复于她。
孙太后话里的好意,万贞自然领情拜谢。她来到这陌生的世界里,最初的惶恐,是在孙太后的权势庇佑下渡过的。虽说这些年来她对太子所付出的心血精力,已经超过了君臣之义,然而那毕竟是她自己甘愿的。
以一个上司的身份来说,孙太后已经是难得宽厚仁慈,有情有义的老板。能够得到她的应许,善始善终的辞别,万贞心里也是高兴的。
她以成年人的心态理智的面对即将到来的别离,然而对于才十几岁的少年来说,离别的愁绪却无法消遣,只是以绝大的毅力克制住了强留的冲动。
太子没有强留万贞,只是每天加倍着紧的缠着她,希望能让她软化留下。而在她逐步交接东宫事务的时间里,周贵妃也特意过来挽留她:“贞儿,你怕损太子清名,不愿在东宫当差。但到本宫身边来,旁人总没甚话可说。不如你到本宫身边来当差?”
万贞摇头婉谢,周贵妃竟然很有诚意,又劝了两回,见她始终不肯,失望不已。
此时石彪送到了京师,以私绣龙袍、寝龙床,凌辱亲王之名交由有司会审。皇帝怕行事过急,会激得石家立反,便温言抚慰石亨,表示子侄事与他无关。同时为表示自己意不在此,常与曹吉祥谈论景泰年旧事,忽尔想起旧日珍玩的一枚玉玲珑。
那玉玲珑景泰帝也曾使用,已经被郕王妃带回王府去了。皇帝派人来索,郕王妃为景泰帝不平,怒道:“监国为帝七载,难道消受不得几块玉片?”因此将玉玲珑扔进井中,不肯归还。
皇帝被拂了面子,亦大发雷霆,派出内侍去搜取郕王妃当日从宫中带走的财物二十几万。一时京师人人侧目,都为这出闹剧瞠目结舌。石亨见皇帝这时候还在为旧事生气,完全没有从石彪那里追索他的意思,便也放松心情来看皇室的热闹。
万贞当日曾经答应景泰帝照应郕王妃母女,得知王府遇此劫难,顾不得太子闹脾气,急忙准备出宫。周贵妃见他们要去王府,赶紧叫了随侍的宦官宫女,也跟着一起走。
第一百五十九章 王府夜宴杀机
周贵妃感念当年郕王妃庇佑太子的恩情,这些年也常往郕王府赏赐东西,照拂侄女。郕王府出事,她跟着一起探望,并不突兀。万贞也没多想,安排了车驾照应周贵妃一起走。
太子和贵妃此时前去郕王府,是为王妃也两位郡主张目,以免有人落井下石。车驾虽然没摆卤薄,但仪卫却带了半副。周贵妃上了车,忽又转身招手:“贞儿,你来,和本宫一起走。”
万贞以为她意在隔开太子,便也随着她一起上了马车。周贵妃拉着她在车里坐了,笑问:“贞儿,你觉得咱们去探望弟妹,皇爷会不会生气?”
万贞这么多年与皇室打交道下来,这一家人的性情不说了如指掌,但也明了五六分。皇帝日常治国理政,用人不拘人品性情,刻毒如逯杲、骄横如石亨、阴狠如曹吉祥,只要不踩他的底线,都能容忍。但认真说来,能让他喜欢的还是像钱皇后那种重情重恩的人。
太子念旧去探望郕王妃,他会不高兴,但总体来说还是欣赏多于厌弃——其实这也是人之常情,这世上的人,自己或许会有辜负别人的时候;但有谁会不喜欢自己身边的人,是知恩重情的人呢?
若不是笃定皇帝的生气有限,万贞也不会让太子冒险去郕王府。
只不过这揣测,在心里过一过可以,诉之于口却是不行的。万贞只能含糊回答:“娘娘,皇爷天恩深远,哪是奴这等卑下之人可以揣测的呢?”
周贵妃叹了口气,兴味索然的道:“贞儿,你现在都不跟我说实话了。”
万贞莫名其妙:“娘娘何出此言?奴在您面前说话,从无虚假。”
周贵妃嘿了一声,道:“是不说假话,可也不像皇儿出生那段时间那样,事事替我着想,肯明白告诉我该怎么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