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样的,今日比试的是卫缺的“江湖菜”。
卫缺想到这里,也觉自己难免有点儿心浮气躁。他提起右手,看看自己的手,心想:这到底是怎么了?
大抵人心中一存了这“胜负”之念,就已经意味着开始分心了?
不过,好在他昨天半场与阿俏打了个平手。今天只要他稍稍占上那么一点儿优势,他就赢了。省城里再也无人敢出面接受他的挑战,他从此既有钱又有名,终于能带着他帮里的兄弟们,在整个省城里安顿下来了。
卫缺深吸一口气,走进属于他的那一爿大厨房。
其实今天,只要他没有用力过猛,他就稳赢了。
待所有的菜式上齐,卫缺再一次在楼梯口遇到了阿俏。
“阮小姐,你先请!”卫缺再度谦让一回,只是却好似失去了昨日高声唱个肥喏的那种戏谑的心情他,这是,紧张了?
阿俏也颇又点儿奇怪,抬起眼瞅瞅卫缺:“紧张了?”
卫缺登时从鼻子里哼了一声。
“其实我想,你来省城这一趟,省城里所有的厨子因为你而人人自危,不敢有半点懈怠,知道人外有人,天外有天,这对我们来说是一件好事!”阿俏想了想,认真地说。
卫缺听她这么说,心情稍好了一点。
“走吧!”阿俏平静地说,她走在前面,身后跟着个卫缺,颇有点儿长姐架势。
来到席面上,卫缺往席上一坐,也和阿俏昨日一样,迫不及待地看席上的菜式。这一天,席上的菜式比昨日显得更要泾渭分明阿俏呈上的所有菜色,都是用一套烟灰色的仿石纹粗瓷器皿盛着,显得大气而粗豪。深色的器皿,将菜色原本明丽的色彩盛得更加浓烈。
除此之外,席上甚至还放置着两个大大的石锅,往锅中望去,一片尽是红彤彤、热辣辣,极其鲜亮好看。上座的时候,锅子犹有热气,石锅上方水汽氤氲,热力将鲜香麻辣的味道一起逼出来,活活泼泼地在人们鼻端萦绕。
顿时有评判开起善意的玩笑,说是“怎么连锅都一起端上来了?”
卫缺紧抿着嘴唇,心下有点儿着恼:连锅一起上席面,也可以算是他们“江湖菜”的一个特色,甚至好些菜色以锅命名,比如“冷锅鱼”。卫缺本来总猜这一定是狄九告诉阿俏的,可是他早已使手下暗中盯住了狄九,知道阿俏准备比试的十天里,根本就没有见过狄九。卫缺就算是想要怪罪,也没有真凭实据。
卫缺抛却这些有的没的念头,一面目不转睛地盯着席面,一面听“小蓬莱”传菜的伙计在唱着菜名儿。
“椒盐掌中宝、干烧鳝段、泼辣鱼、一鸡三吃、蹄花焖海参……”
伙计轻轻巧巧四个字,“一鸡三吃”,便跳过了席上最耀眼的三道菜式。这三吃,分别是浓味山泉鸡、火爆鸡杂和鸡血旺。
这其实大大出乎卫缺的意料。他原本以为阿俏出身阮家,一向料理的是海味山珍,鸡杂鸡血之类她应该看不上。蹄花儿也是,极少在大菜馆子里见到这种材料登堂入室的,岂料阿俏不仅看上了,用了,而且用海参来配。
一伺可以品尝,卫缺头一个去尝试的就是那道浓味山泉鸡。送入口中,卫缺微眯上了眼细细地辨认,当即辨出这山泉鸡的做法也不复杂,乃是将新鲜土鸡斩件后,过油将表面炸酥,然后加入调味料和山泉水,一面炒料、一面煨制,待鸡肉将佐料的味道都吸收了,就立即出锅。
最值得称道的是,这道菜的口感鲜香酥嫩,鸡块斩件的大小正好,鸡肉从里到外,都将那味道吃得透透的。
卫缺一面品着,一面出神,也不知想起了什么,竟微微点头。
他突然省过来,一抬头,正见到阿俏在对面望着他,见他点头,阿俏忍不住露出甜美的笑容,向他点头示意,仿佛是谢过他的称赞一样。
卫缺双眼一眯,登时冷了脸:他可是来找茬儿的,不是那么好心,来肯定旁人的。
他当即低头,又将那火爆鸡杂试过。鸡杂里的鸡胗表面批着细细的刀花,因此鸡杂极容易入味。卫缺不由得想:他们“江湖上”做土菜,是决计不会做这么精致的。可是他却也不得不承认,阿俏这样一改刀,材料更容易入味,加的佐料就不必那么重,刚一入口时的刺激感,也会稍许轻些。
“这算什么江湖菜?”卫缺从鼻子里冷哼出一声。
可是旁人将“官府菜”与“江湖菜”的手法兼容并包,做出来的菜式味道更好这就与昨天他做的醪糟红烧肉和陈皮牛肉类似,在沉稳而相对保守的烹饪方式中,加入大胆的调味。他既这样做了,旁人有样学样,卫缺便也说不得什么。
“这个干烧鳝段,肉质鲜嫩,咸辣鲜香,滋味很不错。”席上有评审盛赞阿俏所做的菜式。
贺元亮贺师傅立即接口:“是呀,这做法很特别,是红烧古法,却索性将汤汁烧干,教味道全部为材料吸收。这做法,豪迈得很。”
卫缺自然也知道“干烧”的做法,只是他知道这种做法很冒险,烧有不慎,味道便过重,或是鳝鱼的肉质转老。这种做法绝非是单纯“豪迈”了,就能做到一定好吃的。
不知为何,原本信心十足,把握满满的卫缺,心里突然开始有点儿没底。
他再次抬眼看看阿俏,只见她在细细地品自己做的一道“冷吃兔”,正带着一点点疑惑的目光,悄悄抬眼,往自己这边看过来。
卫缺心头陡然一惊。
早先他曾经有点儿犹豫,不知道这道“冷吃兔”是否用力过猛,调味过度了。现在看起来,可能真是怕什么来什么,他真的用力过猛,急切想赢,因此肯定有一两个菜式,和他以前的水准相比,过犹不及,味道太重了。
又到了评判们给出意见的时候。远道而来的评判们率先给出了意见,掷出了支持阿俏的红色签。
“好,太好了。这真是长江后浪推前浪,厨艺界后辈叠出,又都懂得不断融合与创新,我们这些人呀,真个儿是老喽!”贺元亮贺师傅乐得合不拢嘴。
卫缺能看出来的,像贺师傅这样的厨艺名家,自然也能看得出来。他话中所指,就是阿俏乃是在自家厨艺的基础上,运用了江湖菜的调味手段,却又不拘于“江湖菜”那一套固有的法子,而是因材施“料”,做出来的菜式,像“江湖菜”一样地接地气,但吃起来却又教人觉得外粗内细,是一道极为动人的席面。
本省的评判们则讨论了一会儿,有人好奇地望向卫缺:“卫师傅,我们其中不乏有曾向你讨教过的师傅,今日试过菜,虽然觉得有一两道菜稍许有些瑕疵,但是瑕不掩瑜……”
卫缺两道长眉一挑,他终于想到一个可能。
省城的这些评审之中,不乏曾经与他交手过的名厨。若是他走得更高更远,一胜再胜,这些人说起来也更好听一些。而且他们与阮家在本省是竞争对手,同行相轻,有时难免会相互踩踩,这么说,昨日他们投了他的票,其实是因为这个原因?
那么,这一次,省城的这些评判们,是不是还会……
“……不过,今日就总体的菜式水准看起来,无论是材料的处理,还是味道的调制,甚至是器皿的搭配,很明显,都是阮小姐要胜一筹。”
省城的评判们,动人的好话说过,却还是将支持阿俏的红色签扔了出来。
卫缺坐在原地,登时觉得全身的血液直往上冲,他知道此刻自己的脸一定涨得血红,也知道旁人目光灼灼,都聚焦在他身上。
他怎么这么蠢,明明是手到擒来的比试,离胜利只有一步之遥的时候,竟这样输掉了比试。
上一场他与阿俏战平,而此刻已经有两票投给了阿俏,卫缺料想阿俏绝不是个会谦让的女孩儿,所以她也一定是投给她自己。这就意味着,这一场,卫缺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