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是阿俏却知道,德大的西菜师傅还是有两把刷子的。这牛扒看着寻常,其实外脆里嫩,里面的牛肉切开,会呈现淡淡的粉色。烤鸡看着寻常,鸡肚子里却是酿馅儿的。烩鱼阿俏没尝过,但是现场闻这香味儿,这一大锅里,一定是用到了与中式炖汤异曲同工的高汤熬制之法。至于虾仁沙拉么,阿俏觉得,这该是见仁见智的一道菜,洋人估计很喜欢,国人则不会那么容易就能接受。
果然,不久德大的厨子出来,亲手用牛扒刀将牛肉切开,给人展示那浅浅的粉红色。洋人们一致鼓掌叫好,而中华一方则一头雾水,不知道为什么——这颜色……难道不是没做熟吗?
看到双方对“美食”的理解如此天差地别,卢天明开始有点儿紧张,紧紧绷着脸。旁人则不住口地安慰他。与其安慰卢大厨,倒不如说是在安慰他们自己:毕竟这是第一阵,可千万不能输啊!
又过不久,洋人里推举了一位中文说得非常好的,出面点评桌上这几道菜式。
这一位中文既好,便也熟悉中式礼仪,一上来,就先将双方都夸了一顿,把双方都吹捧得很舒服。接下来,这位洋人又着重夸了中式菜肴里的葱油鸡和熏鲳鱼,说这是他在中国吃到过最好吃的菜式。
卢天明稍稍松了口气。可是心下有隐隐约约有些不甘。毕竟他最得意的两道作品,与洋人的点评完全相反,正是耗油牛肉与那道西施舌。
洋人又将德大的四道菜一起夸了一遍,话说得也很漂亮,说是自从来到上海,就只有在德大才能吃到这样美味的菜式了。
这话说完,每个人心里都浮起不好的预感。
果然,少时结果宣布,洋人们,竟然真的判了德大的师傅胜了这场。一时“洋派”那边欢呼起来,得意洋洋,仿佛他们一下子压过了整个中华的饮食界。
而中华一方则大多目瞪口呆,也有人觉得不公平的。可是他们一早就“高风亮节”地将这“评判权”拱手让人了,此时便觉得不公,也无处申诉。
这场竞赛,并非一场定输赢。只不过第一场较量过之后,胜的一方就能够颐指气使,给对手出很多难题,增加各种限定条件,除非对方凭真本事,在这种苛刻的要求之下,连续翻盘,才有可能最后将结果扳回来。
这下子,中华一方丢了主动权,人人垂头丧气的。卢天明则像是个大罪人似的,垂头丧气,始终头都不敢抬。可是人人都知道问题出在哪里,因此也无人去苛责他。
——这场比赛,其实输在,中餐西菜,是两种相去甚远的饮食文化,品味与审美天差地别。用一种文化的审美来评判另一种文化,得到这样的结果,也并不能说太意外。
这下子,胜利的一方立即拽了起来,一群洋人开开心心地坐在一起商量,要给对手出什么难题。而中华一方则焦虑地在锦江饭店的大厅里等候着。
不多时,还是刚才那个能说会道的洋人出来说话了。他带着抑扬顿挫的声调宣布:“我们决定了,下一场,我们想见识见识贵国哪一位女性厨师的本事。”
阿俏是在座的,为数不多的女性之一。她一下子就觉得目光灼灼,朝自己这边看了过来。
“我们都知道,妈妈做的菜肴总是最好吃的,”说话的洋人显得十分天真,“所以我们想欣赏一下贵国女性厨师的水准。”
说这话的时候,东洋那位厨师青山,面色冷厉,双眼凸出,沉默地坐着,一言不发,其实此前这人一直在与旁人据理力争,似乎极力反对由女性厨师出面应战。只不过他势单力孤,旁人都点了头,他的反对就自然而然被忽视了。
“我们商议一下,再决定请哪位厨师……咳咳,女性厨师应战!”黄朋义勉强站起身点头应下。当初就是他点了头,答应让对方评判的。第一场结果出来之后,他脸上非常挂不住,只能带着人匆匆离场。
阿俏自己是非常愿意在这些洋人面前露一手的。
她与沈谦、阮茂才、曲盛雪这些见过世面的人分别聊过,又由沈谦带她在几间上海著名的西菜馆试过,对洋人的口味偏好稍许有了些了解,知道要向这些洋人推介中餐的精华,不能太急,也不能一味按照自己的喜好,直接将中餐最精华的东西一股脑儿全推出去,而是要循序渐进。
她也知道,自己初来乍到,上海的厨子们未必便会点头同意由她战这一场。但是自那一场订婚宴之后,她在上海滩的人气正旺。还真有人打电话去省城的阮家,哪怕是等上两三个月,也想要尝试一下全套“阮家菜”真正的模样……她这人都还在上海没回去那。
所以阿俏心头多少存了一点点指望,待到黄明义宣布要出面应战的人不是她的时候,阿俏多少还是有些失望的。
可见到下一场即将应战的人,阿俏马上就不失望了,失望都转为了惊诧。
“诸位,这位是邻省任伯和任帅的遗孀,为夫复仇,手刃凶徒的那一位。”
黄明义庄重地向周围的人介绍姜曼容。
姜曼容穿着一身黑色天鹅绒的旗袍,长长的秀发自然垂在脑后,全无半点多余的修饰。
只是她也不需要任何多余的修饰。
黑色的衣饰,合身而简约,勾勒出姜曼容优美的身材曲线,让她整个人看起来,冷似冰,唯独那一张娇艳妖媚的面孔,和她那热切的眼神,炽似火。
“任太太在嫁与任帅之前,就已经是一位小有名气的厨娘,后来又亲力亲为,为任帅打理名下产业,无论是酒楼菜,还是私房菜,她都小有心得。任帅的事过去之后,任太太原本已经金盆洗手,发愿不再重出江湖的。可是今天听说了洋人竟然开口向专做中华菜式的女性厨师挑战,更感义不容辞,一定要为我中华之人争一口气。”
“因此,她才答应出山。”黄朋义说到这里,指指面前一桌丰盛的酒肴,对众人说:“这是任太太亲手烹制,请诸位品尝的一道席面,也想请大家帮忙品评品评,她这个水准,够不够格,代表诸位,去应付洋人的挑战。”
众人一低头,见桌上丰盛的席面,菜色各各有模有样,又见姜曼容面相娇美,盈盈立在黄朋义身旁,当下都纷纷点头:“够格啊!怎么不够格了?”
“这个,做得很好啊!若是黄会长不说,怎么会有人猜到是女厨师做出来的?”
人们胡乱赞许,姜曼容抬头,眼内精光只是一闪而过,接着她依旧低眉顺眼地谢过众人的赞许。
阿俏在一旁打量席间,只见到会的厨子已经比前一阵少了好几人。卢天明自然不来了,好些人觉得卢大厨都能输,这种比试绝不是什么扬名立万的好机会,因此也各自找了借口拒绝。
一时旁人都点头赞了姜曼容烹制的席面,也就意味着众口一词,推举姜曼容出面接受洋人的挑战了。
姜曼容的目光越过众人,落在阿俏脸上,仿佛在说:“看,我这又胜过了你一筹。”
阿俏没吱声。
她虽然依靠一场订婚宴,在上海滩打响了名号,但是她与姜曼容相比,吃亏就吃在,没有多少上海的厨师、饮食界的人亲口品尝过她做的菜肴。毕竟阮清珊那一场订婚,请的大多都是上海商界名流,与眼前这拨人没什么交集。
而且看眼前的情形,姜曼容也一定在黄朋义那里,打点过了。
这姜曼容到上海未久,就干掉了林副官,狠狠地扬了一把名,兜里又满满的都是钱;如今终于开始不甘寂寞,想要自己做点儿事情,回归老本行,思来想去,觉得眼前这个机会正好可以利用,若是她能替全上海的餐饮界挽回颜面,那回头来给她捧场的人岂不会很多?
阿俏将姜曼容的心思猜得很准。散会之后,姜曼容来到阿俏身边,幽幽地道:“阮小姐,这次的事,说得好听一点儿,是为了国家大义,你可不会为了那一点点个人恩怨,再与我作对的吧!”
阿俏摇摇头,说:“你既然肯出头,肯为中国人争一口气,为女子争一口气,我是钦佩你的。”
说到底,这事儿,说白了不就是大家都想为中华烹饪,想为那些总在男人背后默默劳作的女人们,赢来一个尊敬么?
此刻,姜曼容的脸被阴影遮蔽着,唯有眼里反映着的一点点星芒,能叫阿俏稍许窥见一点她的心思。
只听姜曼容冷笑一声:“这就好!”
“不过你,还是终究赢不了我的!”姜曼容说着转身就走,看起来她与阿俏那点儿宿怨,当日败在阿俏手下的不甘心,到底还是让她这样牢牢地记了一辈子。
“等一下,”阿俏连忙招呼。她觉得有必要提点一下姜曼容,洋人……洋人也有口味刁钻的时候,想要用菜式赢得洋人的尊敬,大约有那么一点儿路径可循。“你知道,你知道洋人更能接受什么样的菜式么……”
姜曼容早已蹬着她那双高跟鞋,扭着小腰身,施施然远去了。临走冲阿俏挥了挥手,“小丫头,我是什么人……难道还用得着你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