凭良心说,彭城市公安机关的表现是很称职的,火灾发生后反应及时,临危不乱,采取的措施也很得力。八月十四曰凌晨,市委、市政斧通报火灾情况的紧急会议在人民商场四楼会议室召开时,起火的直接原因已基本查明了,四位和火灾有关的人员已被公安局办案人员分头控制起来,其中包括新生装潢公司总经理、法人代表李靖华和新生公司第三施工队队长刘铁山,以及当时在场的两个重要目击者。
根据金色年代娱乐城几个幸免于难的工作人员反映:由于新生装潢公司第三施工队在装潢金色年代娱乐城时质量上出现不少问题,娱乐城老板苏全贵扣了二十万工程尾款没有支付,施工队队长刘铁山带着手下人来闹过好多次。八月十三曰下午两点左右,刘铁山又带着一个叫刘大全的管道工和一个叫周贵根的电焊工来要钱了。三人在苏全贵的办公室里吵了好半天,乱扔烟头,四处吐痰。苏全贵被闹得吃不消了,叫来娱乐城的保安把他们轰了出去,刘大全和周贵根当时便扬言放火烧了娱乐城。这两个工人是不是真的放了火没人知道,娱乐城的工作人员只注意到了一个事实,当晚,刘铁山又过来了,在娱乐城前厅烧电焊,后来这场大火就烧了起来。
刘铁山是第一个被拘留的。因为案情重大,主管业务的第一副局长伍成勋亲自主抓。拘留地点在新生公司第三施工队租来的一套旧民房里。这套旧民房是施工队的集体宿舍。刘铁山不知出于什么心态,肇事之后竟然没有逃跑,竟然穿得衣帽整齐,坐在床前的破桌子旁喝酒。伍成勋带着一帮公安人员匆忙赶到时,刘铁山面前的一瓶二锅头已喝掉了半瓶。刘铁山当时尚不知道大火造成的严重人员伤亡情况。
进了公安局,面对突击讯问的伍成勋和公安人员,刘铁山并不否认是自己闯的祸,在审讯室的椅子上一坐下,没等伍成勋先问,就急忙说:“我……我知道,我知道,我……我这回工作失误,闯下大……大祸了。你们就是不找我,我……我也要找你们投案自首的。你们看嘛,换洗衣服和牙刷毛巾我……我都准备好了!”
伍成勋冷漠地审视着刘铁山,公事公办:“说说你的姓名,年龄,职业!”
刘铁山道:“我叫刘铁山,四十岁,原是咱彭城矿务集团南二矿矿山救护队队长。去年矿上破产了,给了我一万八,让我结账回家,我就在新生装潢公司第三施工队当了队长,哦,我还是新生公司党总支副书记,书记是我们老总李靖华……”
伍成勋手一挥,阻止道:“刘铁山,我不问的事你都不要嗦!”
刘铁山很老实,连连点头:“是,是,伍局长,那你问吧,问啥我说啥!”
伍成勋问:“你究竟是怎么失误的?这场大祸又是怎么闯下来的?”
刘铁山说了起来:“是……是这么回事:火是烧电焊的焊流引起的。金色年代娱乐城前厅不是有个洞吗?原是他们甲方让我们留下的,说是当地漏用,后来苏全贵老板为了赖账,非……非说是我们的工程质量问题,我就来焊了!我……我可不知道楼下是他们娱乐城的大仓库,堆了那么多东西,他……他们也没跟我说!”
伍成勋怀疑当时在场从事电焊作业的不止刘铁山一人,追问道:“刘铁山,请你把事情过程说说清楚:当时在场进行电焊作业的有几个人啊?除了你还有谁?”
刘铁山想都没想便说:“就我一个人,下午因为讨要工程款,我们和苏老板吵过架啊,吵得挺凶,电焊工老周不愿干,谁都不愿来干了,我是施工队长啊,又在矿上干过几天电焊活,也只能我来干了。我这不是想早点要回那二十万尾款吗?我们南二矿去年就破产了,是第一批试点单位,今年又是好几万人破产失业,我们挣点钱不容易啊!他苏全贵是大老板,不能这么黑心啊,你们说是不是……”
伍成勋再次阻止道:“刘铁山,请你不要扯远了!”想了想,问,“刘铁山,你这个电焊工合格不合格啊?有没有电焊作业许可证啊?”
刘铁山没当回事:“没有,可我会干哩,挺合格的!我……我在南二矿是救护队长嘛,矿山救护队是干啥的?专门抢险的!”说起自己以往当矿山救护队长的光荣历史,明显兴奋起来,两眼放光,不无炫耀,“伍局长,你不知道,井下冒顶塌方,透水爆炸,我们都得上!作为救护队长,啥都得会摆弄几下!伍局长,你想啊,我要是没这两下子,当紧当忙时不抓瞎了,再说,大家也不会服我嘛……”
伍成勋明白了:“这就是说,你根本不具备电焊作业资格,是不是?”
刘铁山仍在辩:“可我的电焊活并不比有证的老周差啊,大家都知道的!”
伍成勋不愿在已弄明白的细节上过多纠缠,问起了具体问题:“刘铁山,你是什么时候发现起火的?起火后都干了些什么?”
刘铁山又说了起来:“着火不是我发现的,那个洞不是让我焊死了吗?楼下仓库里的烟啊,火啊,我不可能看到!是歌星刘小艳告诉我的!刘小艳当时不知怎么从三楼跑上来了,一见我在那里烧电焊就说……”
伍成勋敏感地发现了新线索,做了个手势:“哎,刘铁山,请你等一下:这个刘小艳是什么人?你们好像很熟悉?是不是?”
刘铁山说:“当然熟悉了!刘小艳是我们矿上刘木柱的小闺女,她爹是我师傅,后来在井下牺牲了,是冒顶砸死的,尸体还是我亲手扒出来的哩!刘小艳一直在浪都当歌星,前阵子从浪都回来了,又到金色年代娱乐城当上了歌星……”
伍成勋不屑地插了一句:“什么歌星,三陪小姐嘛!”
刘铁山很正经:“哎,可不敢这么说啊,小艳歌唱得好呢,是个小百灵!”
伍成勋摆摆手:“好了,我们不争论,请你继续说事实吧!”
刘铁山只好说事实:“刘小艳一见烧电焊的是我,就说,刘叔,坏了坏了,楼下让你弄着火了!我到楼下一看,可不得了了,出大事了!我先还想救火,和刘小艳一起四处找灭火器,找不着,就拉过三楼厕所的清洁水管冲。伍局长,你们想啊,那么大的火,那么小的水,像尿似的,它不起作用啊!再说,玻璃都烧炸了,楼下仓库里燃烧的毒气也出来了。刘小艳先捂着鼻子跑了出来,也招呼我快跑。”
伍成勋注意地看了刘铁山一眼:“哦,那你就跑了?啊?”
刘铁山说:“我……我不跑怎么办?我跑出来后,就……就打119火警电话报警了。哦,对了,对了,我……我还给110打过电话!就这么个情况,是……是我闯的大祸,我……我不赖,你们该判我多少年就是多少年,我……我全认!”
伍成勋想了想:“你刚才说到,你们下午和娱乐城老板苏全贵吵过架?都吵了些什么?你有没有说过要烧了苏老板的金色年代娱乐城?再不给钱就放把火?”
刘铁山忙解释:“哎,伍局长,这话可不是我说的,真不是!是刘大全和周贵根说的!伍局长,你不知道,苏全贵太霸道了,没听完我们的话就要喊保安赶我们走!小刘一下子恼了,把一支刚吸完的烟头扔到了地板上。苏全贵就说,‘你他妈的想烧了我的娱乐城啊?’小刘话赶话接了上来,‘就算我烧了你这鸟窝又怎么了?你们是金色年代,老子是没饭吃的穷人,赤脚的不怕你穿鞋的!’周贵根也说了句气话,‘再不给这二十万,小心哪天我们就在你娱乐城放把火!’我当时就批评了他们,很严肃哩!还给苏老板道了歉,这事你们可以去问苏老板!伍局长,你不知道,对这支施工队,我一直抓得比较严,上半年还被评为新生公司优秀施工队,我们老总李靖华敢把这支队伍交给我,就是知道我的为人,对我很放心……”
伍成勋敲了敲桌子:“又跑题了,说说看,你批评这刘大全和周贵根时,心里的真实想法是什么?拿不到钱对苏全贵就没有怨愤吗?就没有报复的念头?”
刘铁山沉默了片刻:“说心里话,我连杀了他的心都有!苏全贵早先不过是个摆地摊的个体户,好像还进过号子吧?现在官商勾结,权钱交易,发了,他金色年代了!我们倒好,产业工人啊,为国家拼了一辈子命啊,万把几千块,一个个全结账回家了!我们把这点保命钱凑起来,搞了这么个自救的装潢公司,他苏全贵还黑心赖我们的账!这他妈的还有天理吗?!”
伍成勋故意问:“如果这把火不是因为你的原因造成的,你会很开心吧?”
刘铁山脸一下子白了:“哎,伍局长,这是什么意思啊?我怨愤再大,也不会这么幸灾乐祸的,真想杀苏全贵,我可以单挑嘛!你的话我听出味儿来了:你们是不是怀疑我故意放火?这误会可就太大了!我是党员,还是总支副书记,我说过的,我干过矿山救护队长啊,哪里出了险情,我就带人冲向哪里!怎么可能故意放火呢?水火无情啊,大火一起来,烧死的就不是一个苏全贵了!”
伍成勋心里已多少有数了:“刘铁山,你知道就好!这场火灾的姓质我们先不谈,我们还是来谈事实。现在的事实是:一、因为你烧电焊引起了这场大火;二、你们新生公司第三施工队与金色年代娱乐城存在经济纠纷,是不是这个情况?”
刘铁山连连点头:“是的,是的,这我都承认!可我们施工队与金色年代娱乐城的经济纠纷和这场火灾没什么关系!我们老总李靖华一再提醒我们,要我们通过协商或者法律途径解决问题,至于我刘铁山的为人,我们李总可以替我做证明!”
省市那么多领导都在等着听汇报。弄清了基本事实之后,伍成勋没再问下去,果断结束了对刘铁山的第一次讯问:“好了,刘铁山,我们今天先到这里吧!”
刘铁山却意犹未尽:“你们还得找找歌星刘小艳啊,她也能替我做证明!”
伍成勋站了起来:“刘铁山,你不要吵了,看看这份记录,签个字吧!”
刘铁山接过讯问笔录认真地看了一遍,哆嗦着手签了字。
签字时,刘铁山还在不停地说:“反正我……我不是故意放火,刘小艳能证明!我对苏老板意见再大,也……也不会去放火!这……这你们不能赖我……”
伍成勋这才火了,把刘铁山签过字的讯问笔录往公文包里一装,怒道:“刘铁山,你知道这场火烧死多少人吗?一百五十三人!就算是失火,你也罪大恶极!”
刘铁山一下子呆住了:“什么?烧……烧死了一……一百五十三人?啊?”
伍成勋没再理睬刘铁山,把公文包一夹,匆匆离开了审讯室。
临出门时,伍成勋注意到,刘铁山身子晃了晃,软软瘫倒在地上……寻找重要知情人刘小艳时,公安局另一组办案人员费了很大的周折。
火灾现场没发现这位“歌星”的踪迹,南二矿区家里也没有此人的芳踪。据刘小艳的母亲说,她这位当“歌星”的女儿从浪都载誉归来以后,在彭城市内的演出工作一直比较繁忙,请她唱歌的单位和领导太多,这阵子已经基本上不回家了。办案人员没办法,电话请示伍成勋以后,调动了各分局、各派出所的值班人员,临时在全市范围内搞了一次突击扫黄,这才好不容易在东方路43号香轩丽舍泳浴中心包间里把刘小艳找到了。公安人员出现在刘小艳面前时,刘小艳的确在唱歌,唱“我向你飞,雨温柔的坠,像你的拥抱把我包围”,还是躺在一位喝醉了的岭南建筑承包商怀里唱的,一对丰满的ru房正被牢牢把握在那个中年男人手上。
这位歌星显然已把金色年代娱乐城的大火给忘了,派出所人员要带她走时,她马上现出了一副可怜相,泪水涟涟地说:“同志,同志,你们……你们肯定搞错了,我……我也就是坐坐台,唱唱歌,我……我从不卖身做那种生意啊……”
东方路派出所方所长经验丰富,二话不说,把刘小艳的手袋一下子抖了个底朝天,几个避孕套当场暴露出来:“还狡辩哩!不做皮肉生意,你随身带这些东西干什么?别以为我不认识你!你的外号是不是叫歌星啊?这阵子是不是一直在金色年代娱乐城卖银啊?给我放老实点,我们一直盯着你呢!”
刘小艳没话说了:“好,好,我认倒霉,认罚,你们说个数吧!咱们最好当场解决,这种事我在南方碰到过,人家很讲效率,就是当场解决的,交钱就走人!”
方所长没当场解决,按伍成勋的要求,把刘小艳带进了辖下的东方路派出所。
进了东方路派出所,刘小艳仍没想起那场已造成了重大灾难的大火,还试图就自己的卖银罚款问题和方所长讨价还价:“所长,你少罚我两个,我肯定不让你们派出所吃亏!我多给你们交代几个瓢客,你们去罚那些瓢客嘛,都是大款哩!”
方所长桌子一拍:“这事回头再说,先给我说说金色年代的火!”
刘小艳这才想起了金色年代的火灾:“说这呀?那……那可不是我的事!”
方所长又唬又诈:“不是你的事我们会找你了吗?老实交代你的违法事实!”
刘小艳白了脸,叫了起来:“违法的不是我,是……是我们后道房的刘叔刘铁山,我爹过去的大徒弟,大火是……是他弄的,这……这可不关我的事,真的!”
方所长挥挥手:“那就细说说,都是怎么回事呀?啊?刘小艳,这种地方想必你也来过,如果耍滑头,你小心我旧账新账和你一起算,卖银就够劳教的了!更何况,你今天这情节极其恶劣!金色年代娱乐城烧成那个样子,死了那么多人,你竟然跑了,又到香轩丽舍做起生意了,还有点心肝吗?!”
刘小艳吓坏了:“我……我没心肝。方所长,你……你让我咋说我就咋说!”
方所长顿时火了:“我让你实事求是说,有一说一,有二说二!你刚才说火是刘铁山弄的,刘铁山是怎么弄的啊?是失火还是放火啊?把过程都说说清楚!”
刘小艳小心地看着方所长,回忆着:“是……是这么回事:今晚快九点的时候,有个老板打传呼让我到金色年代去陪他,我当时在香轩丽舍没生意,就过去了。一进楼门就闻到了一股烟味,上到三楼才发现,三楼的仓库烧起来了。我挺害怕,想逃,可听到楼上有吱啦吱啦焊电焊的声音,就跑了上去,想和电焊工说一声。一上四楼,就看到了刘叔刘铁山,原来……原来是他在那里焊电焊!”
方所长问:“在三楼时,你看到落下来的电焊火花了吗?”
刘小艳说:“没有,火势那么大,有电焊火花我也看不见了。”
方所长想了想:“这就是说,你看到大火时,火已经烧了很久了?”
刘小艳说:“肯定烧了很久了,我也纳闷,刘铁山怎么会没发现呢?!”
方所长注意地盯着刘小艳:“刘铁山会不会发现了,故意让火烧啊?”
刘小艳否认了:“不是,不是,后来刘铁山和我,和另一个姓周的工人一起救火的,我们一起找灭火器,还从前厅卫生间拉了根清洁工用的水管出来……”
方所长意外地发现了新线索:“哎,刘小艳,你等一下:你是说,当时在场的,除了你和刘铁山,还有一个人?一个姓周的工人?是不是?”
刘小艳“嗯”了一声:“是,好像是刘铁山手下的打工崽,喊刘铁山队长!”
方所长和气多了:“那你回忆一下:这个姓周的工人是什么时候出现在四楼电焊现场的?是在你上了四楼之前,还是在你上去之后?你又怎么知道他姓周呢?”
刘小艳想都没想便说:“刘铁山喊那人老周,老周是在我后面上来的!我正和刘铁山说着失火的事,老周上来了,也说着火了,拉着刘铁山要跑。刘铁山非要我和老周救火,老周还嘀咕说,救什么救,把这些狗曰的都烧死才好呢!”
方所长提醒道:“刘小艳,你说的这个情况很重要,一定要实事求是啊!”
刘小艳说:“就是这么个事嘛,不信你们去问刘铁山和那个老周!”
方所长说:“这不要你烦,我们当然会问的。后来呢?”
刘小艳耸了耸肩:“后来……后来,我看火实在太大,马上要蹿上楼了,怕被困在里面出不去,就第一个跑下楼了,下楼之前还喊了一声,让刘铁山他们也快点走。再后来,你们知道的,我又去了香轩丽舍,一直在陪那个岭南佬喝酒唱歌。”
方所长最后问:“离开火灾现场以后,你是不是又见过刘铁山和那个老周?刘铁山和老周和你说过什么没有?他们有没有打过电话或者传呼给你?”
刘小艳摇摇头:“没有,都没有,他们谁也不知道我的传呼号码!”
对“八一三”大火案重要目击者刘小艳的目击讯问到此结束。
刘小艳这时也闹清楚了:公安机关这次找她的目的不在扫黄,而在于搞清火灾情况,她自问只要不扫黄,火灾跟她无关,神情中现出一丝侥幸:“方所长,着火的事我都说清楚了,可以走了吧?”
方所长脸一拉:“走?你往哪里走?现在该说说你那些好生意了!”
刘小艳只好说自己的“好生意”,愣都不打一个,立马把那个岭南佬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