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太宰眼观鼻鼻观心,木雕似的站在榻前,针灸科的那个御医不明所以,只立在原地回想院判平日作为。
王放颇有兴致道:“袁大人这就是病急乱投医了。秦夫人说呢?”
罗敷还能说什么,斟酌半天方道:“陛下觉得袁大人不能再胜任左院判,那就是袁大人有需要改过之处。但是下官一介微末之身,见识浅薄,比之袁大人,尚有更多的东西须学习。”
王放道:“章院使最喜带新医师入手,夫人跟着院使即可,不必多虑。”
罗敷张了张嘴,道:“下官素来懒散,会拖累太医院职效,加之于分配任务、管理医官上无一点天赋,望陛下容谅。”
袁行透过幔帐看见她仍坐在凳上,今上也未叫她跪着回话,便知今日自己是在劫难逃了。今上撇下他们两位医官,特意让夫人近榻服侍,原来就是做给他们看的!
他跪进两步,眼中闪过狠戾之色,嗫嚅道:“微臣多年以来如履薄冰,陛下执意要臣致仕回乡,臣无话,只求陛下最后一件事……司右院判城府极深,手腕圆滑,背着太医院做下的事臣都留了证据,陛下让臣离职,臣只望陛下不受小人蒙蔽,陛下安好,臣便再无顾虑!”
樊七轻蔑地扯了嘴角道:“袁大人可知陛下最厌烦什么?”
他话音刚落,帐子里当啷一声摔出个瓷杯来,碎片擦着他伏地的额角飞出几尺远。
“大人还不叩谢圣恩?赶紧回值所整顿整顿吧!”
袁行不敢说话,端端正正地磕了三个头,眼光钉子似的钻进薄薄帷幔,还是喘着粗气被樊七引出殿门。
摔完杯子的罗敷被袁行不甘不解的怨愤眼神瞪得发毛。刚才王放一个眼神,她拿起了榻边小架子上的茶杯,在他做了个砸杯子的手势后,用尽全力把它甩了出去。
王放果真遵医嘱,事必假他人之手。
刘太宰轻咳道:“老臣已将陛下今天的折子分了类,陛下先休息几个时辰再看。”
罗敷还没从太医院高官的突发离开中回过神,此时见王放面如沉水,薄唇紧抿,确实像是气的不轻。
他到底在气什么?樊七说袁行犯了他的大忌,可是左院判言行在她看来挺正常,无非是自己死也要拖上个垫背的。难道王放看不惯他的小人作风?……这对于一个庙堂上看遍各种小人的人来说太离谱了。
架子上原有两个杯子,她轻轻地拿剩下的一个装了大半杯水,捧给他道:
“陛下近来也不可以动怒。”
王放身子一倾,竟是差点支持不住。罗敷眼疾手快地抓过软垫固定住他的上身,右手捂在他腰后不让伤处接触到实物。
她低声道:“下官昨日说的陛下为何不听,磨刀不误砍柴工,便是迟一两个时辰起也不会弄成现在这样。”
王放长眉紧锁,抵在太阳穴的手指都泛白了,按时上朝又压着疲惫在榻上耗了半个时辰,他只觉疼痛在无限放大,侵蚀着四肢百骸。
罗敷到了嘴边的推拒又吞了回去,把他枕边的帕子浸湿温水敷在额上,拉住他僵硬的手放到被子里,又喂了颗止痛清心的药丸。她向来不怎么会照顾人,短短一夜之间就变成了熟手,真是百感交集。
王放勉力道:“秦夫人……”
罗敷抢在他之前道:“陛下错爱,下官真的没有能力做这个左院判。”
被子一动,他拍了拍那个藏着孩子的小丘,道:
“怕司严挟私报复?”
罗敷踌躇道:“也是一方面。陛下才认识下官两天不到,怎么就突然说下官能胜任太医院高位。”她为洛阳百姓捏一把汗,这位也太轻率了,院判可是正五品,她现在只是个未入流的官。
“是朕让宣泽带你去司府,让你配药,宴上你坐在太医院一席,应该对几位主事有所了解。”
罗敷下意识地“啊”了声,“陛下是早就打算好的?那么更应该知道下官对除看诊之外的诸事一窍不通。”
她绝不认为是自己表现得鞠躬尽瘁感人至深,她能想到的就是今上目的一定不纯,并且还阴险的很。
王放屈起一条长腿,腰上仍覆着柔软的手,她保持那个姿势看起来有些艰难。
他低眉道:“秦夫人放开吧,朕无事。”
罗敷巴不得松开,在榻边乖乖做好听训话的准备。
“付都知带张御医去值所,安顿好后让章大人关照几分。”
不仅是她,那个戆头戆脑的御医也有好处,只是她不如他那么乐意罢了。
暖阁里只剩下了三人,王放道:“出来。”
罗敷没等到训话,见他撑起的锦被里爬出衣服乱糟糟的小人,想是他这个做父亲的要先训不听话的孩子了。
小女郎在被子里待了很久,吸了一大口气,顶着一头乱发道:
“哥哥饿了吧!来吃桂花糕好不好?”
罗敷才知这不是他的女儿,而是一位小长公主。现在的孩子都这么淘气么,还是被他给惯成这样的?他明明在谈严肃的要事,就这么把孩子直接埋在被子里眼不见心为净?不过这孩子耐性算好的,生的也天真烂漫。
小公主蹭到他怀里,东倒西歪地叫唤着:“阿公阿公,哥哥生气啦!”
刘太宰叹气道:“陛下,老臣把小公主带回流玉宫了。”
王放刚要答应,却心中一动,道:“云云怎么知道哥哥没有用早膳?”
初霭奇怪地看着他,脆生生道:“我猜的呀。”
她继续道:“哥哥一般不都是下了朝在这里用的么?阿公说哥哥着凉了,云云就偷偷跑来看哥哥,希音嬷嬷不知道,哥哥不要罚她。”
初霭仰起脖子扫了罗敷一眼,“阿姊你不要笑啦。”
王放牵着孩子的小手摇了摇,也看向她。罗敷笑起来的时候眸子越发晶亮,像是初夏的阳光,唇边还有两个浅浅的梨涡,很是好看。
他往里靠了靠,道:“秦夫人的西凉血统很明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