内监引谢琻到了文华殿前的滴水檐下,轻声道:“先生还在里面。等讲过这一节了,自会招大人进去,请在此稍后。”
谢琻也不急,点点头应下了。
洪武二十五年的新岁刚过去,谢琻调任太子侍读的旨意便传了下来,今日是他第一日上任。此时他站在这缘廊下,趁等候的时间抬目于院内左右打量了一番,心中不仅暗暗赞叹。
或许是因近年国力昌盛之故,本朝渐渐兴起了奢靡精华之风,尤其是这两年,园林山水之道风靡全国。文人雅士们不想被人嘲笑俗气,又想彰显家底雄厚,多会在这园林上下功夫。听说江南有些豪贵家中庭院,奇花异草甲天下,且犹爱豢养珍惜野兽。北至漠北之孤狼,南至南疆之红鹤,通通收入一个院子里。修建一个院子的银钱,顶的上某些边远乡镇两年的开支。去年闹得沸沸扬扬的西苑修缮殿宇之事,也多少受了这奢靡之风的影响。
然而现在谢琻一路进来,看着东宫庭院陈设、园林布置,却无任何精彩夺目之处。最常见的便是中规中矩的松树,四季常青;墙根栽了一圈儿冬青,便于打理;池塘里空空荡荡,别说荷花了,连锦鲤都没有养。
种种细节仿佛都在告诉来客——此间主人不好身外之物。
谢琻又在廊下立了片刻,殿内终于传来些动静,片刻后殿门打开内监来传他进去。
谢琻撩衣入内,余光扫到了座上正吃茶的两道身影,低头拜倒在地:“臣谢琻,见过太子殿下。”
“大人请起。”一道少年的声音自上传来,“以后大人就是我的先生了,请务必免此大礼。”
谢琻起身抬头,这才看清了座上年仅十五岁的太子殿下。
这位太子乃是孝仪纯皇后所出,皇后崩后,便由嘉皇贵妃抚养长大。据说那位孝仪纯皇后也曾是风华名震京城的佳人,那般的美貌虽已随早逝的红颜而消散,但却多少遗传给了她唯一的儿子。
年仅十五的太子殿下虽尚显青涩,但天庭饱满,双目睿亮,双唇如珠。除两颊浅淡细密的小白麻子外,并不肖似其父洪武帝。
太子好奇地看着谢琻落座,开口第一句话竟然问道:“所以先生,去年的那夜您可曾真的看到腊梅?”
谢琻一愣,随即没忍住失笑出声。
自去年十一月末他与沈梒自南山林的风雪夜归来之后,一篇由他所写的《南山觅梅林记》便在京城传颂开来。文章自二人在酒肆偶得珍稀墨宝开始记叙,一路写到他们入山林、游荒山、遇风雪、坠马下、藏山洞、生篝火,全文神思巧妙,文笔更是润泽流畅,让人通文读下直觉酣畅淋漓,急欲知后事如何。
然而偏偏这样一篇引人入胜的文章,却在二人翌日醒来后一同望出山洞的地方戛然而止。文章似乎在暗示他们看到了什么奇景,然而却又没有明说,直勾得读者恨不得抓心挠肺。
此文传开之后,首先南山林成为了当季郊游的胜地。不知多少文人墨客追着他们当日走过的道路,重探南山林,连他们当日吃过酒的酒肆也生意兴隆了起来。
看着小太子期待的眼神,谢琻不由得又一笑,反问道:“殿下,有没有看到,看到了什么,有那么重要么?”
“为何不重要?”太子一愣,“先生的文章就叫《南山觅梅林记》,最后有没有看到梅花,不该是叙述的重点吗?”
谢琻还未说话,却听旁边的王郸悠然道:“谢大人这明明是借物咏人。既然人已经写完了,若执着于物,便着相了。”
这王郸乃是一代大儒,为人潇洒倜傥,年少时也曾入过仕,但因不喜官场的混沌作风而辞官离去。归隐的这些年中从不议国事,却偏偏教出了不少登科拜相的学生,于前年被洪武帝请出山来,白衣入朝,单独教导太子。
听王郸此时一语点破自己文章的深意,谢琻笑着不再说话。此时提起这篇文章,让他又不禁想起那夜的种种事情,连嘴角的弧度都不由得深了几分。
太子好奇的目光落在谢琻的笑面上,不禁叹道:“如今京城中人都说先生与沈大人的 ‘兰玉之谊’堪比 ‘管仲之交’。平生能有一友如此,足矣。 ”
谢琻敏锐地从小太子的语气中抓住了一丝羡慕,顿时心里“咯噔”了一下。
可能完全是他多疑了,可能小太子作为一个久居深宫的半打孩子只是单纯地在羡慕别人有一位这般要好的挚友罢了。
然而谢琻还是下意识地……不太舒服。
他一向不是心胸宽广之人,写那《南山觅梅林记》又将它传遍京城的用意,便是让人时刻记得他谢琻和沈梒的关系密不可分。以前他没遇到沈梒的时候有多讨厌别人提“汀兰琅玉”,现在就有多喜欢听别人把他和沈梒放在一起讨论。走在路上哪怕捕捉到一点儿和“兰玉”有关的话,都有停下来伸伸耳朵。
现在这小太子——
此时,几乎是火上浇油般,王郸笑着道:“太子可是喜欢极了沈修撰的诗文,还收集过他的墨宝。让之啊,若是这侍读之人让太子来选,可能就轮不到你了。”
谢琻:“……”
太子看谢琻脸色变幻莫测,以为王郸的话得罪到了他,忙道:“先生别误会,我也很敬仰先生的才学……我只是私底下比较喜欢沈大人罢了。”
……这话完全没起到任何安慰的作用。
谢琻用尽全身力气警告自己这不过是个半大的孩子、还是自己要侍奉的主子,才勉强欠了欠身,没说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