围猎连续持续了四日后,所有人都收获颇丰。八月十八的这日,洪武帝决定在营地里举行炙肉宴,犒赏少数部落首领,并盘点所获猎物。
待幕蓝的夜色降临,皇家营地已升起了四五人方能环抱的巨大篝火,两侧搭着五彩棚户,供少数民族和本朝兵将们休憩。两边的人都将这几日所获猎物摆在了自己的棚下,野兽尸体堆得仿若小山一般,空气里都掺杂着木柴火星和皮肉腥臭的味道,凶悍血腥的气氛蠢蠢欲动。
若论猎物数量,显然是少数民族那边更多些,单是野兔子便足有几百只,穿成了串挂在棚下极是壮观。更有数不胜数的野狐狸、野猪、山鸡等,成摞成摞地堆放在一起,看得人咂舌。
本朝猎物数量虽不占优势,却猎得不少珍惜物什。马鹿、梅花鹿、野猪等自不必说,最令人震惊的竟然是一头三人高的大黑熊,浑身皮毛没一点儿糟蹋,被人一箭射穿了熊头毙命。能一箭击破熊的头盖骨,这射箭之人的臂力想想便令人心惊。
宴会开始后,北方部落那边送上了歌姬舞女,一时间营地里马头琴、放歌、胡舞是一片欢腾。另有侍卫搬了羊、鹿、猪等猎物,现场放血剥皮割肉,在炉火上炙烤,霎时肉油喷香的味道勉强遮过了死兽的腐臭。
洪武帝高踞首位,他旁边坐的是土馍忠部落的首领,此时奉起了一杯刚接下来的马血,冲洪武帝笑道:“大汗,请与我共饮这杯兽血,恭祝我们两族的世代交好!”
刚割出来的马血腥臭扑鼻,还冒着热气,闻一鼻子就让人想吐。洪武帝接了过来,却面不改色地一口饮尽。
土馍忠的首领哈哈大笑,连称“好样的”。
然而这已不是行围期间少数部落的第一次挑衅了。从打猎期间的逞凶斗狠,到猎物的展示,再到此时的敬马血,这些部落无时无刻不在挑战着本朝的权威。有些部落觐见洪武帝时,甚至不愿下跪,不愿口称“大汗”。
□□一向自恃国泰民安,却不知后院的狗崽们已经不知不觉挣脱了脖套,长成了一只只饿狼,正寻衅一口便要咬向主人的脖子。
本朝文武看在眼里,心都是往下沉。
不一会儿,一群部落少男少女手捧斗大银盘,鱼贯而入,将大块的羊腿牛肉分至百官桌上。
游牧民族炙肉不太讲究,是“三千里分麾下炙”的风格,讲究一个效率。今日也不知是不是故意的,端上来的肉都还带着血腥,什么调料都没加,味道极不合中原人口味。
对面的草原汉子们赤手抓起肉块便是一阵大嚼,吃相动作极是粗鲁,看得本朝文武一阵作呕。
《礼记》里面讲究“毋嘬炙”,意思是即便是君子在席上不可大口撕咬烤肉。本朝烤肉大部分都是片成了薄片,烤后装在盘子里呈上来,用筷子夹食。然而现在这么大块的肉,手拿不合礼仪,用筷子又夹不起来,顿时所有人看着面前的肉都面露难色。
土馍忠首领目光一扫,对洪武帝嗤笑道:“看来大汗的臣子食不知味啊。怎么,嫌我们草原勇士猎的肉臭么?”
席间气氛顿时一僵。
本朝文武就算是心里嫌弃他们少数部族的人行为粗鲁,但也绝没有故意滋事的意思。但这土馍忠首领这句话一说,便是可以挑衅了。果见对面几个草原壮汉将手中大肉重重一放,望着对面的人,纷纷面露不快。
这下可是难办。若不吃,两方定然闹得极为尴尬;若吃,那便是输阵了。
就在双方胶着寂静之时,忽听席间一声轻轻的咳嗽。众人扭头,却见跪坐在洪武帝后方的一位年轻官员不知何时摸出来了一柄三寸长的匕首,却见他一手持箸,一手持刀,正从容而优雅地将一整块肉缓缓削成便于夹取的薄片。他姿容本就生得秀美,气态更是大器矜贵,一个切肉的动作被他做得别有一番风流潇洒韵味。
百官眼睛皆是一亮,有带匕首的已经纷纷开始效仿。
土馍忠首领脸色顿时有些难看。这小官员一看品级便不高,竟轻而易举破了他给洪武帝下的绊子,真是令人不快。
“大汗,这位是谁?”
洪武帝眼中闪过一丝笑意,道:“良青,还不见过土馍忠的首领德力格尔汗。”
沈梒起身,从容一礼:“下官翰林院六品编修沈梒,见过德力格尔汗。谢大汗赐肉,下官食之甚美。”
土馍忠首领面露怒色,凉凉一笑道:“大汗,我曾以为□□的官员不是能驭烈马、开大弓的勇士,也该是堂堂丈夫。可这位沈编修,生得却比我们部落里的娘们还要好看。□□选官,真的是没人了么?”
一排草原壮汉配合着他们的首领纵声大笑,极尽鄙薄嘲讽。
沈梒不怒不愠,微笑着等他们的笑声低下去了些,才悠悠地道:“下官与我朝泱泱之悍将强兵相比,的确生得孱弱了些。然而下官五岁习字,八岁习诗,束发即知孔孟周礼,舞象便已状元及第。虽谈不上满腹经纶,但也通天文、晓地理,能算财户吏治,也懂水利耕种。大汗给我一把刀,我或许扛不动。但若有千人之旅,在我这文弱书生手中也堪大汗十万精兵!”
“咣当!”
土馍忠首领一脚踹翻了面前小几,指着沈梒勃然大怒:“狗屁小官!什么意思,是在威胁本汗么!”
沈梒扬唇一笑,抬袖长揖道:“下官不敢。只是口述实言罢了。”
“你——”
洪武帝居高治下,一直含笑旁观,此时方缓缓开口冲土馍忠首领笑道:“大汗息怒,我这臣子一向口尖舌利,大汗与他争论定是要吃亏的哈哈哈。”说罢又扭头冲沈梒斥道,“放肆!面对德力格尔汗也敢如此逞口舌之能!还不赔罪?”
沈梒立刻拜倒请罪。土馍忠首领犹自愤然,却又不好再说什么,只好悻悻坐下。首领旁边坐着一彪形壮汉,见自家首领吃了瘪,腾地起身指着沈梒用番语叽里呱啦说了一大通东西。
沈梒不通番语,一挑眉正想请旁人翻译,却忽听席下有一人沉声道:“他说你只会说,不会做,当不得真英雄。他要与你挑战,争一争这草原上的荣誉。”
众人扭头一看,却见发声之人大步上前而来。他穿着白色骑装,腰系武生带,窄袖贴身的打扮趁得他肩宽腿长,阔步走来时如一头蓄势待发的猎豹。
谢琻走至那彪形壮汉面前,仰头看着他冷冷一笑。在中原人中谢琻绝对是高挑个子,可站在这如肉山般的大汉面前还是矮了一头。然而他周身气势凌冽,目露凶光,连嘴角勾起的弧度都如出鞘的弯刀,挂着血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