远归(1 / 2)

从沈宅出来,小厮早已牵着马侯在门口,一见谢琻便问道:“大人,回户部去么?”

谢琻心中还盘算着要给沈宅添置的东西,随口“嗯”了声翻身上马,谁知却听小厮又提醒道:“大人,您忘了么?今日是魏国公世子邀您去南郊题石的日子,早些儿的时候世子家就来催过好几次了,您看还去吗?”

谢琻一怔,随即想起了这事。

前段时间魏国公世子不知从哪儿得了一批上等的太湖石,其形鬼斧神工,有的状若“精卫填海”亦有神似“灵猴捞月”;其色异彩纷呈,纹美质佳,灵秀飘逸。得见之人,无不赞叹。

魏国公世子本人性格粗放豪迈,本身并不怎么喜欢这些文雅事物。怎奈年前他娶了位世子妃,是京城有名的世家才女,从小最爱吟风赏月、弄石侍花。魏国公世子为了讨妻子欢心,那是上穷碧落下黄泉,奇花异草、珍禽猛兽、古董文玩要什么给什么,哪怕是摘不下来的月亮都得寻法子拓下个影儿。

听闻妻子喜观奇石,世子专门从苏南西同千里迢迢运了这批奇石来京,专门在南郊布置成了一片石林,又挑了今天这个日子请京城有名有姓的才子们一同前往观石题石。

谢琻本来无意凑这热闹,但转念又想到沈梒归京在即,南郊的那片石林是他必经之路。若是在他打马而过的路上,抬眼便能看到自己在石壁上留下的字迹和所题的诗,那该多好啊。

想到此时,谢琻的嘴角不禁弯起了一个浅浅的笑。打定主意,他一拨马头便向着南郊的方向而去。

魏国公世子人脉广、影响大,谢琻这边刚刚出了南城门,便见宽阔的官道上挤满了车辆和小厮,看样子里面坐的全都是要去观石的世家公子和小姐们。谢琻催马而行,越过一片车鸾帷幕、马铃香风,远远地便看到了那片石林。

世子这地方寻得极好。自多年之前谢琻的《南山觅梅林记》出世之后,南郊变成了文人墨客踏青郊游的圣地。而如今的这片石林,便坐落于南山林之下,举目便可眺望山林苍翠掩映,奇石与古木交错,人工与自然融合得浑然天成。

自门前下马,早有世子府里的人前来迎接。谢琻跟着引路的小厮一路往里走,举目细观,果然心下暗惊。

曾有古人云,“错落复崔嵬,苍然玉一堆。峰骈仙掌出,罅坼剑门开”(白居易,《奉和思黯相公以李苏州所寄太湖石奇状绝伦》)。足见奇石瑰丽万千,行走其中仿若置身世外之地,如临神仙臻境,比最奇幻的梦境还要惊艳几分。

石林深处,有一假山,其形仿若嫦娥飞天,曼妙修长;山上托举出了一个小台,状似嫦娥伸手触及明月。那小台搭了一四角之亭,亭周雪色的轻纱帷幔随风轻舞,远看真如同是月宫仙境一般。

此般盛景,连谢琻看着都不禁笑了声:“真是好去处。”

“回大人,此处名为 ‘碧海青天’,是整个石林的最高处,亦是观景的所在。”一旁的世子家小厮笑道,“世子已在上面等您多时,您请。”

拾阶而上,来到台中,果见四角之亭内坐着几个人。魏国公世子居于左侧,正与几位华服世家公子饮酒谈笑;右侧立着一面屏风,里面想必坐着的是女眷。

“谢老弟!”一见谢琻,魏国公世子立刻击掌大笑,起身迎了过来,“许久不见了,难得你能抽出空来啊!”

世子这帮人得家族封荫,整日里就知寻欢作乐、调鹰斗犬。谢琻以前还和他们一同聚一聚,但自从沈梒离京之后,他便再甚少出来,算起来的确是与世子他们很久没见了。

在座的其他人也纷纷起身与他见礼,其中一人笑道:“谢大人一来,今日这还有什么比头?定然是大人独占鳌头。”

魏国公世子拉着谢琻过来,指着案上的一摞纸张笑道:“今日来的都是有学问的才子。我让下人们在石林各处备了纸笔,随大家随意提诗。写就的诗句都会呈上来有我们过目,写得好的过几日我便会着石匠来,将诗句拓在石面上。”

谢琻举目,果见石林各处都可见人影穿梭往来不息,又有小厮捧着笔墨纸砚匆忙奔走,一打打的诗句不停地往这“碧海青天”上递。

此时,却听一道宛转的女声幽幽叹了口气,自右侧的屏风后传来:“只可惜,递上来的诗文不是鄙言累句,便是聱牙诘曲。能入目的,石不足一。”

魏国公世子忙道:“夫人莫急,这不是谢大人来了吗?他的才学你是知道的,今日定能得佳句。”

谁知谢琻却摆了摆手,笑道:“世子过誉了。今日这么多位才子在场,让之不敢贸然献丑。”

魏国公世子一愣,刚想再劝,却忽听那边的世子妃叹了口气低声道:“当年的 ‘汀兰琅玉’,如今琅玉遗世,汀兰归山,真是令人叹惋。”

四角亭里的气氛顿时一僵,众人皆有些尴尬起来,纷纷偷眼打量着谢琻。魏国公世子也有些窘,悄悄靠近谢琻,低声道:“内子没有恶意,谢兄弟你别介意……她平日里最喜欢看沈大人的诗文,也极爱你的才学,如今——如今可能是有感而发吧。”

谢琻面色平静,浅笑着摆了摆手,随即转身,向帷幕后的女子身影微微欠身行了一礼,“能得夫人赏识,让之与良青之幸也。”

见他没有计较,魏国公世子连忙张罗着让他入席,又引他一同来看那些收上来诗句。谢琻翻了翻,的确是良莠不齐。今天闻名而来的人不少,这些诗句大多是没什么名气的游人信手而写。

他本意是想到这写首诗,再让人拓在石壁上,好让沈梒归京时第一时间便能看到他的踪迹。但此时一看这人挤人的喧闹阵仗,又觉得沈梒回京未必会愿意凑这个热闹,顿时心里写诗的兴致又淡了下去。

谢琻这边意兴阑珊地翻着纸,那边小厮又捧上来了一摞新写就的诗文。魏国公世子接过,分给众人传阅,大家纷纷议论品评着:

“ ‘洞庭山下湖波碧,波中万古生幽石。铁索千寻取得来,奇形怪状谁能识’……这几句怎么样?”

“有些平白了,还有下文吗?”

“这首如何!…… ‘借君片石意何如,置向庭中慰索居。每就玉山倾一酌,兴来如对醉尚书’。”

“这首妙啊!借石讼友,甚佳甚佳。”

正在众人讨论得热火朝天之时,却忽听屏风后的世子妃轻轻“咦”了一声。

“诸君请听妾身此处这首。

‘在世为尤物,如人负逸才。渡江一苇载,入洛五丁推。

出处虽无意,升沉亦有媒。拔从水府底,置向相庭隈。

对称吟诗句,看宜把酒杯。终随金砺用,不学玉山颓。

疏傅心偏爱,园公眼屡回。共嗟无此分,虚管太湖来。’ ”

四角亭中众人听着,眼神都渐渐亮了起来。有人喃喃着那句“终随金砺用,不学玉山颓”,摇头晃脑,竟是十分陶醉。而无人注意,此时坐在一旁的谢琻却蓦地坐直了身子,眼睛慢慢瞪大。

“好诗啊……”“精妙干练,无一累词缀句。”“意境超然,气度非凡啊。”

“而且……”屏风后的世子妃展卷,细细地道,“此人笔墨亦非凡品,好俊的一笔颜体。”

……颜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