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朴与赵勤民没看到小蛮,他们知道如此紧急时刻林缚还抽身去办事,这事情只怕不简单,杨朴说道:“不妨的……”他没有离开,他是担心给王学善提早发觉赵勤民背叛,这边人手可挡不住刺客夜袭,将赵晋送来之后,就没有离开,打算明天一早直接送林缚他们出城去。
“令郎伤势如何,郎中可还在?”林缚又问赵勤民,“安置在哪间屋,我过去看看……”
“多谢林大人关心……”赵勤民说道,他儿子左右小腿胫骨都给硬生生的折断、鼻梁骨挫断、挫伤多处,这都是在东市街头受的伤,在押到按察使司之后,由于在东市给打怕之后,没等用刑都一五一十的都招供出来,反而没有受到什么折磨,也幸亏及时从狱中接过来找医师治疗,小命倒是无碍,但是这么重的伤势,要想完全医治好也难。要说赵勤民心里对林缚一点怨恨也没有那是不可能,但他不是不知好歹的人,谁叫之前两边立场不同、各自为主呢?再说他一家五口能不能保住性命,都寄托在眼前这人身上。
郎中还没有走,在他们明天离城之前,也不能让郎中离开提前将消息泄漏出去,赵勤民与杨朴陪着林缚走进他儿子赵晋养伤那屋。
“……我什么都说了,你不要打我了!”赵晋正忍痛半依坐在床头给他娘喂参汤,看见林缚进来,就如看到凶神恶煞似的,惊惧的就要往后退,碰翻汤碗,将参汤洒了一床,所幸床前两个郎中眼疾手快,按住他的下身,没有碰到断腿。就是如此,赵晋也痛得大叫,将要晕过去。
林缚看着满地的血布,也是尴尬,见赵晋妻女也都视他如凶神恶煞似的畏惧望着这边,他朝挣扎着忍痛要坐起的赵勤民幼子做了长揖,说道:“林缚今日在东市莽撞了,害赵小哥受累,特过来跟赵小哥赔罪,也希望赵小哥宽囿林缚今日之过……”
赵晋这才稍镇静些,额头痛得冷汗直冒,却不敢接林缚的话;赵勤民在旁边给林缚揖礼道:“林大人言重了,今日也是这孽子受人鼓惑做下错事,所幸还有悔过自新的机会……”
“说这些都无益,”林缚看着赵勤民之子赵晋的眼睛里惊惶之色犹在,说道,“赵小哥真要感激有这么一个能担当的父亲……”走过去将盖住赵晋双腿的被褥掀开,见赵勤民妻女脸色惶然,笑着说道,“林缚略知医术,我看看断骨接得正不正……”
坐在床边的两个郎中的脸色都有些不喜,但是在主人家也不便说什么,就站了起来,将位子让给林缚,冷眼看着他给伤者察看断腿正骨处。
当世士医不分,读书人读几本医书会些粗浅医术甚至直接就给人看病抓药都是很正常的,这两位连夜给请来的郎中都是江宁城里的名医,一个姓张、一个姓武,他们才不信这位在东市逞凶断人手脚的东阳举子林缚会什么高明的医术,只是看了片刻,就觉得诧异,见他的诊骨手法虽然跟传统的正骨术有些差别,但也堪称熟练。
林缚的浅薄医术当然不能跟江宁城里的名医相提并论,但谈到对人体肌骨的认识以及对外伤、骨折伤的处理,当世还真没有几个名医能跟他相比。当世的传统中医正骨术也的确不容小窥,赵晋双腿断骨接得很正,没有什么不当,林缚站起来将门外守候的人喊进来吩咐道:“去药店买石膏来,要大量的,一家药店或许不够,就多跑两家,总要凑足十斤八斤才够用……”
“林大人,清热泄火,石膏只是辅药,几钱就成,我们随身就带了一些来,何需十斤八斤?”那个以治疗跌打伤闻名江宁城的武姓郎中终究忍不住看着林缚在哪里乱搞,站出来说道。
“谁说我要拿石膏下药了?”林缚反问道,他并不知道石膏何时才用于治疗骨折的固定用物,不过他读过几本医书,五六百年前的医书上就有石膏这味药,只是给当成清热泄火的辅药来用,所以药材铺子通常储备的石膏都很有限。
杨朴派了两名缉骑护送林缚派出去的人带足银子去附近的药材铺子买石膏,很快就将足量的石膏买了回来。
赵勤民等人都觉得林缚有些乱搞,他们都不信林缚的医术能比请来的这两位郎中更高明,但是林缚是如此强势之人,在这宅子里林缚真要乱搞,赵勤民也只能忍气吞声,就看着他指使人将买来的大量石膏丢到铁锅里干烧又让人拿到石磨上磨碎粉跟水搅成糊,心里也默念希望儿子能少受些折腾,怕是两条腿彻底保不住了。
两个郎中见劝说无用,也就冷眼看着林缚在那里折腾,等他们看到林缚拿树皮在伤者断腿处做成柱状的模子,将石膏糊浇进去。待树皮模子里的石膏糊在片刻之后又重新凝固成硬块,将双腿断骨处牢牢的固定住,这两个郎中才动容,武姓郎中蹲下来检察石膏固定断骨处,激动得胡子一翘一翘的,说道:“林大人怎能想到如此绝妙的法子?老朽给人治了半辈子的跌打伤,给断骨之人接骨容易,但是养骨需数月时间,这时间里断骨伤受不得外力,一旦再受碰撞,前功尽废便是再请比老朽高明一百倍的神医也难再续断骨,老朽行医几十年,接过的断骨没有一千也有八百,但真正能伤愈不留残疾者也不过百余,便是固骨之物难求。林大人此法比柳枝术不知道要高明百倍——请恕老朽刚才轻慢,若论医术,林大人不知道比老朽高明多少。”这武姓郎中当下站起来就给林缚作长揖赔罪,另一个郎中虽不以治打伤擅长,眼力却也是有的,一起给林缚作长揖施礼。
“两位先生客气了,我胡乱折腾罢了。”林缚笑着说道。
杨朴、赵勤民他们这才确定林缚不是在乱搞,而且接骨手法之妙甚至让江宁城里这两个有名郎中也折服。
杨朴早就知道林缚博学广识是他受顾悟尘器重的一个重要因素,以往听他跟顾悟尘交谈,也知道一些,看他治狱的手段,也知道些,到底是没有亲眼看到他亲手给赵勤民之子固定断骨并当场折服江宁城里两个有名郎中印象深刻。
赵勤民之前心里是对林缚有些怨意,但是看到林缚深夜归来不辞辛劳亲自替他儿子施治,而且接骨之术又是如此之妙,心里那些怨意也就淡了许多,心里想林缚受顾悟尘如此器重又能短时间里名扬江宁除了手段狠辣之外不是没有其他缘故的。
赵晋也是一天受了惊吓,断腿伤骨也最耗心神,虽然之前有过昏迷,终究不能补损耗心神,虽说伤腿处疼痛不消,这时候也沉沉睡去。
林缚见这边安妥,跟两位郎中说道:“夜已深,这边备了客房请两位先生暂时休息,明早奉上双倍诊金再送两位先生离开,也辛苦了半夜,我让人煮了夜宵,请两位先生吃过夜宵再休息。”
两个郎中也不是没有半点眼色的人,专治跌打伤的武姓花甲老郎中还认得赵勤民,看着宅子里的仗势也知道这时候不可能离开。不过他们也没有什么好担心的,他们只是救病扶伤,不问其他事,武姓郎中年近花甲,长须霜白,他还有过给山贼绑走替人治病再给送回的人生经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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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十三章延医上岛
院子外有打更的更夫走过,“邦、邦、邦”的打更声却直叫人心头起毛。
赵勤民走到中庭抬头望了望悬在夜空里的圆月,心里想城中大狱那边应该已经动手了吧。江宁府也有牢房,牢房里闷杀囚人的手法,赵勤民也略知一二,心知时逢多事之秋,权势的争夺尤其的血腥跟残酷,顾悟尘要在江宁站稳脚跟,绝不可能心软的。
事实上顾悟尘流军十载,给赦罪后借助岳父前户部侍郎汤浩信在楚党中的人脉跟威望迅速崛起,在官场算是个“新人”,跟官场其他派系的牵扯也少,不要说赵勤民了,江宁熟悉顾悟尘秉性的官员就没有,只怕王学善及东城尉陈志等人仍幻想顾悟尘不敢动手杀人吧。
赵勤民暗叹王学善在此事上的反应终究是不如顾悟尘,顾悟尘杀人,会让人对他又恨又畏,这恰是顾悟尘要的效果,但是王学善不能尽全力庇护部属子弟,则势必令人对他意冷心寒。
宅子里除两名守宅人跟四名护卫武卒之外,没有其他帮佣,夜宵都要柳月儿来亲手准备,简单些,却也精致,林缚请杨朴、赵勤民以及两位郎中用过夜宵再去休息。有郎中在,除了讨论赵晋的病情,其他话题也不能谈,武姓郎中与张姓郎中也是知情识趣,简单吃过夜宵就要告辞去休息,出了房门,那个武姓郎中又折了回来,朝林缚作揖说道:“林大人,老朽有个不情之请……”
“武老先生客气了,”林缚记得这郎中姓武,在江宁城中专治跌打伤,接骨正骨的手法可以说江宁没有多少医师能比得上他,笑道,“有什么事情要吩咐我去做尽请说来。”
“这石膏固骨之法端实是妙,老朽自学医来五十载,亲历断骨者多在手足胸腹,不治或致残者十之八九,若能将石膏固骨之法与接骨正骨之术结合,断骨者十之三五总是可治愈的,老朽知道此乃不传秘术,提出这个请求实在是过分,但是医者父母心,上天也有好生之德,老朽权作痴狂脸皮厚,请林大人收老朽为徒传授此术……”武姓郎中作势就拜倒下来。
“……”林缚忙将武姓郎中从砖地上搀起来,见他也是性情中人,笑着说道,“我的医术实在是浅薄得很,敢收武老先生你为徒,会给别人笑话死。这石膏之妙用,也是我在杂书上看来,怎么会是不传之秘?这法子说起来也简单,这石膏有生熟之分,药材铺子里的石膏乃生石膏,买来研磨置入锅中干烧,细看有水汽蒸出,是为脱水,水汽蒸净即为熟石膏,熟石膏掺水成糊,稍晾干凝水固形又成生石膏……石膏窑的工匠师傅多半也知道石膏有此物性,只是没有人拿来固定断骨罢了。刚才武老先生心思都在伤者身上,未曾注意我指派人做事,说透了,这方法也浅陋得很,武老先生多试几回,便知道如何去用。”
“……”武姓郎中老脸微红,之前他根本就不相信林缚会什么高明医术,冷眼相看,所以才没有去注意林缚如何指派人做事,没想到林缚根本就没有将这个瞒过他们的意思,他也晓得许多不传秘术说开来也就是一处或几处关窍不为人知罢了,林缚嘴里说得轻巧,但是武姓郎中心里清楚此法对传统接骨术有多么重要的补充,当下就觉得林缚的心胸当真非常人能及,之前知道林缚在东市断人手足虽说有逞恶之意但也觉得他手段狠辣,心里对他没有什么好感,这时候对他的感观就陡然掉了个儿,觉得他堪称辣手菩萨,不提拜师之事,还是要坚持作长揖谢礼。
林缚是官、武姓郎中是民,受他大礼也是应该,只是武姓郎中年近花甲,须发都有些霜白,给这么个老者如此郑重其事的行礼,林缚自己也觉得别扭,搀住他,说道:“我也有事相请武老先生……”
“请吩咐。”武姓郎中说道。
“各地衙门送囚犯来狱岛之前,多半要施皮肉之刑,断手断足者常有,岛上虽有医官,犹有不足,林缚欲在岛上再设一名医官四名医徒。另,河口聚居流民也多,集云社欲在河口设一座医馆延请名师及医徒进驻,所供月银比照城中,还要请武老先生推荐几人……”林缚说道。
“林大人若不觉得老朽医术浅薄,老朽毛遂自荐如何?”武姓郎中说道。
“医馆哪边……”林缚迟疑的问道,当世没有照影设备,治疗骨折全看医师正骨接骨以及药敷的本事跟经验,武姓郎中以治跌打伤闻名江宁,也恰恰适合医治那些受过皮肉之刑的囚犯,但是各家医馆能不能在江宁立足主要是靠馆里的名医撑场面,林缚心想能将武姓郎中请上狱岛自然是好,但是也担心医馆不同意放人。
“医馆那边不用担心,老朽从学徒始就在济悬堂,已近五十载,按说大前年就要回乡下养老去,只是难辞东家挽留的情面一留再留,上个月老朽又跟东家提起这事,东家勉强同意。林大人若不觉得老朽医术浅薄,可供差遣三年不收分文,以还林大人传授奇术之情,但是三年后,林大人要放老朽回乡下养老去,”武姓郎中说道,“老朽离开济悬堂,也不能将济悬堂的根子都挖走,林大人还需要延请其他郎中到河口坐馆,老朽就不便推荐了……”
“多谢武老先生屈就……”林缚反过来郑重其事的给武姓郎中作揖施礼,亲自送武老先生去客房休息。
狱岛是相对封闭的环境,外人极难知道狱岛上的情形,赵勤民也不是很清楚,但是他知道江岛大牢因为设在城外江中,若遇囚犯急病延医不便,设有医吏一职,但是狱岛上已经有医官,林缚还要再请医师上岛,就要他私人解囊了。
赵勤民看着林缚走回来,说道:“这武延清可是城里的名医,悬济堂请他坐堂,除了每餐好酒好菜招待,每月还付银十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