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平距淮阳也就四百里,东平周围百里内的城池,除曹州、济宁两城,其余悉数失陷。有城池为依托,燕胡大股骑兵的活动范围,自然也延伸到徐州西北一带,距淮阳也就不到两百里。
在过去月余时间,淮阳镇主力守戍城垒不动,但淮阳镇范围内两支骑兵,分别以李良、孙壮为将,在淮阳镇以北区域,与燕胡前哨试探骑兵连续发生遭遇战,孙壮在半个月的遭遇战中,肩部给敌将拿战戟刺中,虽有护甲,但伤势不轻,到今日还没有再骑回马背。
林缚出口责怨,孙壮咧嘴而笑,说道:“大意了,遭遇的是新附军辖下的一支骑队,看着人数相当,以为能吃下来,没想到对头硬得很,没吃进肚子里,还给绷掉一颗牙。”
林缚摇了摇头,说道:“这是敌将针对你们下的套,目前还不晓得是不是袁立山所谋——淮阳发过来的军情,军司研究过,应该是你们这段时间在北面的活动较为频繁,引起注意,敌将想诱你们深入再合围吃掉。还好在你一开始胃口就很大,遭遇即打起吞掉对手的心思,若是往深处纠缠,很可能会有其他敌骑过来包抄——还有,新附军的战力,你也不要轻视了。燕蓟形势的崩溃,令人很痛心,更叫人痛心的是,此前朝廷部署在燕山一线的精锐边军,此时正是南侵的新附军主力,新附军没有我们所想象的那么不堪一击。七甲集一战的详细战报也发给你们,不能视之为殊例。从九月中下旬,以袁立山为首,新附军近十万兵马,从阳信经临淄,越过泰沂两山之交,穿插到泰安西的锐利与迅捷,便可见一斑。这个冬天的形势,不容乐观啊。”
不用直接作战,从运动势态里也能大体判断一支军队的强弱。
以往越朝的军队分内镇与边镇,内镇驻守腹地,少战事,兵备驰废。边军的问题虽说也很严重,但主要出现在将领一层,下级军官及普通将卒想糜烂,也没有地方糜烂去,又时常临敌,故而边军底层的战力没那么不堪。
最初随刘安儿起事的那一批人,包括孙壮他自己,很多都是来自边军的底层军官。淮东也有一批人,像秦承祖、周普、曹子昂他们,都是出身边军。
燕蓟形势崩溃后,边军大规模的投降,改编成新附军而为燕胡前驱,恰恰解决了边军原先存在的一些问题。
虽说五年前阳信一役,林缚曾将叛军打得满地找牙,但那时东虏更多是将新附军当炮灰使,真正有借鉴意义、需要引以为鉴的,是登州七甲集一战。
登州七甲集一战,赵虎率部虽然成功将叛将高义所部击退,但也付出颇为惨重的伤亡。
七甲集一战所体现出来最为重要的一点,是在民众普遍依附于田地,国家兴亡还只跟士大夫有关的时代,叛将降兵掉过头来打自家人,几乎没有什么心理负担。
燕胡精锐骑兵固然需要重视,但新附军也不能轻视,而轻视新附军恰恰又是淮东军及江宁其他所辖兵马的普遍现象。
眼下孙壮吃了些苦头,这要算一桩好事,总好过以后因轻视而栽大跟头。
刘妙贞还照旧戴着线条粗犷的青铜面具,声音从面具后传出来,就有些低沉,她说道:“我们也意识到存在一些问题,虽说进入曹徐地区的兵马以新附军为主,但淮阳骑兵的侦察范围已经严格限制在一百二十里之内……”
“再往后收一些,芒砀山以北的区域,就不要管了……”林缚说道。
芒砀山在淮阳西北约七十里处,差不多与徐州城处在相对平直的东西线上,这样就将骑兵活动范围控制在离城半日行程之内,即使遭遇不测,撤回来或救援,都不至于鞭长莫及,但也差不多将徐州西北方向的区域悉数让出去。
“好的……”刘妙贞点头应道,林缚虽擅用奇谋,但做种种军事部署又是相当的持重,这倒深得兵家“以正合、以奇胜”的要义。
再者淮东凑出这么多骑兵很不容易,经不起前哨战如此激烈的消耗。随着天气日益寒冷,骑兵在北面的活动会越发的频繁,凭着淮阳城里三四千骑兵,也很对敌骑进行有效的压制跟限制……
在林缚的设想里,淮东决胜战场主力只能是步卒,骑兵在编制上主要是起掩护步阵侧翼的作用,跟燕胡纯粹以骑兵对耗,林缚将内裤都赔上也输不起。
在平原地区,步骑对抗,由于骑兵机动灵活,在战场上掌握主动权,步阵的侧翼常常是骑兵进行突破的薄弱点,配备少量精锐骑兵掩护步阵侧翼,是古人总结起来的经典战法,这是谁都不能免俗或可以随便创新的。
眼下济州是淮东掌握的较为稳定的养马地,加上淮东将大横岛单列出来养马以及从扶桑本州等地选购良马,每年也只能保证四到五千匹战马的供应量——由于战场素来有射人先射马的作战原则,骑兵一旦拉上战场,战马的消耗将远远超过将卒;再扣除掉各部军将及斥侯探马所需,淮东将努力骑兵规模维持在六千人左右,甚至需要从驼马、耕作马里挑选一些良种补充进来。
在驿馆门口说过了一阵话,林缚一边介绍叶君安给淮阳诸将认识,一边往驿馆里走——叶君安作为淮东最重要的谋臣之一,不能不熟悉淮东辖下的主要战力,这也是他辛苦跟着林缚冒雪北上到淮阳的主要原因。
徐泗地区,淮阳与徐州是相当特殊的存在,都是源出淮泗流民军,都是受招安而编成。叫叶君安感慨的,淮阳镇竟是如此悄无声息的就给淮东所用了。
进室内就温暖如春了,刘妙贞、马兰头等人都奉林缚居中坐主位,还坚持让曹子昂坐上位,之后才是刘妙贞、马兰头、高宗庭、叶君安等人依次分两边坐下。
淮阳镇名义就是受淮东军司的节制,林缚居中坐主位没有什么可说的,但坚持让曹子昂坐上位,实际上是不动声色的定下主从之名份,不然的话,曹子昂与刘妙贞应对席而坐才合规矩。
喝着热茶,在风雪里冰寒的身子渐渐暖和起来,林缚跟马兰头等人说道:“我既然过来了,就打算派人去徐州,请陈韩三、张玉伯到淮阳来……”
“陈韩三多半不敢挪窝。”马兰头说道。
“我也没有指望他真会过来,”林缚说道,“但他不过来,至少能在他头上栽一个违抗军令的罪名,以后真要采取主动,也有由头。”
江宁正式将汴水以西的区域都划为淮东的战防区,包括徐州在内,包括山东在汴水以东的残军,都要接受淮东的节制,林缚在淮阳召陈韩三而不至,给他头上栽一个违背军令的罪名,也不算冤枉他。
对陈韩三下手,马兰头等人最是来劲,恨不得今夜就将陈韩三骗来淮阳杀之了事——当然,这是妄想,陈韩三以诈计袭杀刘安儿,就意味着他不会轻易上这种当。但听林缚的口气,不管能不能抓住实证,只要形势有利,就会陈韩三下手——这个态度,马兰头、孙壮等人喜欢。
陈韩三的问题很棘手,陈韩三本身在徐州有两万精锐忠于他,而燕胡大军前锋主力离徐州已不到两百里,几乎没有不痛不痒就将陈韩三所部除掉的可能,派使去徐州,林缚更主要的用意是将张玉伯召来淮阳相见。
除了派使去徐州召陈韩三、张玉伯外,林缚还要派人去涡阳跟董原联系。
淮东负责东线,董原则负责西线,连长淮军也划归他节制,离江宁同意长淮军撤入淮西受编就差半步之遥。
林缚与董原的地位是对等的,都是兵部右侍郎兼领兵帅臣,不存在谁召见谁的问题。只不过林缚爵封郡侯,权势在董原之上,有事相商,也是董原遣使来见林缚,但林缚也要先派人通知董原他人已经到了淮阳。
第32章 定计
风雪满城,这才是今年入冬来的初雪,雪飘落下来,人畜践踏,使得徐州城里泥泞不堪。
徐州立城已有上千年的历史,地处淮泗之要隘,地处南北交通要冲,又是王藩之所,本是天下屈指可数的富庶雄阔之城。
南北漕运一断,徐州的商贸就冷落许多,但真正使徐州城受到重挫的还是淮泗战事。
虽说淮泗战事期间,徐州城始终未给流民军攻破过,也没有受过大掠,但在岳冷秋守徐州的半年多时间里,城里的屋舍给拆毁无数,砖石运到城头抵抗流民军攻城,而后流民军放水灌城,徐州逾半城地淹在大水里有半年之久,使得城里疫病横生、屋舍坍塌无数。
战后,朝廷对守徐州的陈韩三戒备有加,钱粮供应都极为苛刻,而陈韩三为供应两万大军,对地方又极尽搜括之能事,徐州城从此就越发的破落,根本就没有过恢复元气的机会。
便是诺大的楚王府也破落不堪,朱红的宅门在风灯的照耀下黯淡无光,倒有几块朱漆剥落,似乎见证着元氏的衰落。
张玉伯将披蓬脱下来,顾不上抖落积雪,连着马儿一起交给身边的扈从,抬头看了一眼王府牌楼上的额牌,也不去理会左右那几个探头探脑监视王府的暗哨,拾阶走到巍峨壮哉的宅檐下,扣起那沉重的大铜环。
小门打开,门官见知府张玉伯来访,也不多说什么,让张玉伯及他的扈随从边门进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