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3章(2 / 2)

干仗这种事那向来就是说来就来,锄头棍子一窝蜂的就互相招呼,这下可好,庙还没修呢,庙门口就先用人血做了祭司。镇里、派出所都来人调解,这种邻里矛盾大多也是劝和为主,听着那些粗鲁不堪的言语,查文斌又开始沉默了,这就是真实的农村生活,难道他就打算这样过一辈子嘛?

下午的时候总算是清了外村人,洪村的人负责去做打扫,也不知道多少年没人修缮过,那庙里原本铺着得地砖破得破,塌的塌。好在原本用的木料都很结实,除了一些瓦条需要重新铺设之外,大的框架不用动太多。

早些年里面是供着一尊神像的,得有约莫两米高,可惜文革的时候一并给砸了。原来墙壁上还有好些彩色的神仙绘画,如今也都成了大字标语,那些曾经历史的痕迹,就是短短十年的功夫,现在看起来却是那般的刺眼。

依照查文斌的看法,这庙的地基不用大改,无非就是修修整整,到时候去请一尊神仙挑个好日子便就算是行了。其实他能派上的用处真不多,建筑修复交给泥瓦匠和木工,墙壁上的绘画交给村里几个擅长丹青的老人,余下的妇女们负责打扫卫生,估计能有半个月的功夫就能做完。

查文斌也给请了个日子便就回去了,这一趟顶多算是出来放风,他已经在家里憋了很久了。

胖子自打走了以后就鸟无音讯,风起云也是一样,临走的时候听说风氏已经准备迁徙了,大概是短时间内怕都不会有什么联系。这日子越过越平淡,生活没有激情,他也就越来越沉默,沉默的让钭妃心急如焚。

在过去一些老庙里都会画上一些壁画,乡野小庙比不了名寺古刹都供奉着雕塑,壁画便宜,施工也方便,洪村有两位书画有些功底的人,一个与夏老六年纪相仿,另外一个则是一位小学老师,已经快要到退休的年纪。

这白天大家都要干活,进庙复原的工作自然就是放到了夜里,挑一盏煤油灯,两张凳子,一坐就是一整晚。画画的人特别容易入神,尤其是面对着老祖宗留下的笔墨,那墙壁上的人物油彩大多脱落,还有部分又被大字报给遮挡了,这份工作不算轻松。

老师姓候,解放前念过新式学堂,听说要不是因为战乱,他是可以到更远的大城市里求学的。高中的学历在当时已经是非常罕见,又画得一手好国画,算是我们当地比较难得的人才,兼职教学校里的数学和美术两门课,戴着一副大框眼镜,喜欢穿一套灰色的中山装。

还有一位过去是个漆匠,漆匠姓高,一手油漆功夫在当时很是吃香,一般的百姓家具都是自己砍木头请木匠打,打完了就得请漆匠来上色。过去漆匠不同于现在,他们是需要作画的,一些老床老箱子上都能瞅见他们的手艺,龙啊凤啊鸟啊花啊,多半是一些吉祥的图案。

候老师是一位无神论主义者,他坚信马克思和列宁思想,认同唯物主义价值观和世界观,他认为这个世界是没有神灵的。来这里作画纯属因为他德高望重,这是对他绘画艺术的一种认同;而高漆匠则完全相反,因为漆匠除了家具之外,另外一件事就是给棺材上大漆,这份工作一般人是不乐意接的,东家除了要给正常工钱之外通常还得加上一份红包,说是用来冲喜。这两个人也就是两种截然不同的性格,不过搭伙在一起作画也是自己顾自己那块。

前两天两人都是吃罢了晚饭就过去,六点多的功夫干到十点左右收工,第四天的头上,候老师因为要批改考卷,所以来的时候晚了一些。高漆匠以为候老师当天不来了,一瞧到点了正准备收拾收拾走人,恰好迎面就两人相遇了。

高漆匠说道:“这么晚了还来啊?时候不早了,今天就算了吧。”

候老师是个严格的人,讲究当天事当天毕,他是这样教育学生的,也同样是这样要求自己的。于是他笑着说道:“我得把今天的活儿给干完了,要不然延误了大家的好日子不是罪过了。”说罢他就自顾自的进去了。

三月份的天还是有些冷的,高漆匠比他要年轻,转眼一想还是回头好心说道:“候师傅啊,有个事,我们手艺人呢有个规矩,晚上过了十二点是不能在这墙上作画的,您自个儿多注意一下时间,可千万别超了。”

第三章 画中画

老手艺人们相信,画是有灵气的,尤其是画人物,那些惟妙惟肖的人物鼻子眼睛耳朵眉头都是他们用心去勾勒出的,赋予他们生活在墙壁上也同样洋溢着灵动的气息。古有三百六十行,行行都有自己的规矩,这些规矩都是一代又一代的手艺人摸索出来的,你说不能信或者是不灵,其实谁也说不好。

候老师听闻高漆匠的劝阻也只是一笑而过,后半夜的他在宣纸上作画已经不知道有多少次了,这大概就是两个人的区别,一个是手艺人,另外一个则是艺术家。

两人平日里就没有什么来往,即使到了这里工作也是各干各的,老实说,侯老师不怎么瞧得上高漆匠,他认为高漆匠的作画水平并不是科班出身,草班子终究是上不了什么台面。后者见人也不怎么待见自己,便也不再多说什么,转身离了去了。

候老师是个仔细的人,作画的时候全身心投入,有时候他甚至会忘了吃饭,平日里没啥爱好,闲暇的功夫邀上几个好友喝茶品画便是他最大的爱好了。这稷王庙里原来的图案多是一些人物,两边的墙壁上充斥着一个颧骨吐出,张牙咧嘴凶恶状的小鬼,这些小鬼通常在这种土庙里承担的是守卫的作用,它们有的手里拿着法器,有的则拿着接受贡品的托盘,也有互相调笑和攀谈的,每个人物的表情、个性、神态和动作都是各不相同的。

这种地方通常都是被渲染成恐怖的,所以平日里鲜有人进去,孩子们路过的时候都会下意识的加快脚步,快点离开这是非之地。候老师摆好颜料,他已经复原好了两幅人物,鲜艳的色彩让墙壁上原本的斑驳顿时充满了生命,而今晚他打算复原的则是左边数过来的第三幅。

从经验和已有的轮廓判断,这应该也是一个小鬼肖像,侯老师预估可能需要三四个小时。老伴给他准备了点心,那是用玉米面放在铁锅上烙的菜饼。夜里空旷的大庙散发着颜料和菜饼的香味,夹杂着的是久未开过过而弥漫的发霉味,不过他已经习惯了。

那些没有清理干净的稻草里时不时发出“嗖嗖”的声音,侯老师知道那是老鼠,十一点多的功夫,轮廓大致已经被描了出来,接下去便是上色。放下画笔,他觉得肚子有些饿了,打开香喷喷的布袋取出了一块饼塞进了嘴里,看着前两天完工的图案,候老师颇有些得意,这些画当年一定是出自一个丹青高手的画笔,无论是造型还是场景都是那么的优美。

一边吃他就一边感叹道:“真的是漂亮啊。”这时几只胆大的老鼠从草堆里钻了出来,它们细长的鼻子挺得老高,贪婪的搜索着空气的香味。候老师见状觉得十分可爱,便掰下一点碎末丢到地上道:“吃吧,难为你们陪我一块儿做个伴,瞧你们那小鼻子小眼的,前有齐白石画虾,等我忙完了我就画鼠,你们呢就给我做个模特怎么样啊?”

这侯老师便是如此的一个人,吃完饼,喝口茶,刚准备落笔只听到身后幽幽的传来一声“谢谢。”

这大晚上冷不丁的忽然听到有人说话,侯老师也是心头一惊,那头发皮子嗖嗖地往起立啊。他是一个坚定的无神论者,一个人走夜路从未怕过,进了这稷王庙压根都没仔细打探过,对他来说仅仅是换了个环境作画而已。这一下让这心扑闪扑闪的,四周的空气一下子就凝滞了起来,他慢慢的转过头,一切都是那么的正常,几只老鼠还有些意犹未尽的看着他。

见四周并无异常,候老师摇摇头自言自语道:“兴许是有些太投入了,怎么年纪越大反而还越胆子小了呢。”

接下来倒也正常,不过侯老师却发现有些不对劲了,这个不对劲并不是刚才那个小插曲,而是他做的画上面。前面说了,这地方文革的时候遭过一次罪,不少墙壁上被涂上了打倒封建牛鬼蛇神的标语,后来这次修复的时候那些个标语就需要被清理。

原本没有画的地方清理起来是简单的,只需要刷上新墙面即可,可有画的地方那就是一种技术活了,就是剥离。用小竹片沾上水慢慢的剥离那些涂抹上的标语,尽可能的显露出原本被遮挡的画像,然后根据这些残存的痕迹复原,既是个仔细活儿又是个技术活儿。

侯老师怎么发现不对劲了呢?他发现今晚自己经手的这一层画,也就是个小鬼,在剥离了一块大字标时稍微用力了一点,竟然露出了另外一种颜色。从原本的残存来看,这个小鬼当时用的应该是朱红色,而他刚刚剥离的时候竟然发现了一点绿色,而且这绿得非常翠!

因为好奇,所以侯老师继续又把原来的墙壁微微剥离了一点,接下来更多的翠绿色开始显现,并且轮廓有越来越大的趋势。

“好奇怪,难道这层小鬼下面还有一层画,是不是原来作画的画匠觉得画的不好,又给粉刷了一遍重新再画的?”不过出于职业的敏感,他觉得里面那一层绿色颜料其手法和工艺与这外面的小鬼并不是出自同一人之手。而壁画通常是一次性完成,为了保证画风的一致性,又往往是只用单个画师来作画,这样才能统一整体的风格。

这个意外的发现让侯老师既惊喜又纠结,他惊喜的是里面的翠绿因为外面这层粉刷所以让原来的颜料保持的非常完美,而纠结的是如果想要完全让里面那一层展现出来的话,这外面那层小鬼就需要被整个剥离,这便就与他接手的复原工作是产生了冲突。

好奇心驱使着候老师,他做了一个大胆的决定,那就是先用随身携带的粉笔先把外面小鬼的轮廓标出来,然后尽可能的去分离外面的涂层。这项工作十分考验他的功底,这时间也就这样一分一秒的过去了,越来越多的翠绿让候老师越来越兴奋,一直到第一抹的红色出现。

这红色红的十分鲜艳,如同刚刚用鲜血抹上去一般,用手轻轻触摸还有些温润的感觉。侯老师从未见过这种色彩,于是他加快了清理的速度,随着墙壁不断被剥离,那抹红色也开始逐渐显露出了原来的模样,长条的形状,中间的舌苔都被画的栩栩如生。第三种色彩开始显露的时候,这面墙上有多了一抹白,是牙齿嘛?候老师十分期待……

候老师的爱人是个基督教的忠实信徒,对于自己的爱上跑到寺庙里去绘画,她心里是有些不舒服的。农村里的基督教比不上城市里那般的正规,用我们当地人的话来讲,他们信教有些偏左,就是过分的依赖和相信主的力量。这让候夫人产生了一种厌恶,她认为自己的丈夫怎么可以去到供奉着魔鬼的寺庙里工作呢?她规定,若是侯老师回家以后第一件事情一定是得洗澡,否则就不让进房门。所以,侯老师一夜未归她并没有放在心上。

第二天一早,侯夫人照例起床,敲了敲隔壁的房门,她以为老伴是不是昨晚回来晚了就直接睡在了隔壁,这种事情时有发生。里面没答应,是不是昨晚累了,那就让他多睡会儿吧。

因为要带学生,所以侯老师起床是很准时的,六点起来到院子里打会儿太极,然后喝一碗自己老伴磨的豆浆,吃两个饼子,几十年来雷打不动。灶台里咕噜噜的冒着热水,候夫人看着外面的天已经大亮,怎么老伴还没有起来。于是她便去推门,门没有上锁,是开的,床上的铺盖都还是完整的,用手一摸,床也是冰冷的,难道老头子昨晚没回来?

一种不安的情绪开始涌上侯夫人的心头,她顾不得锅里的饼子已经熟了,连忙离开家门去找,一路上遇到早起下地的人都说没见过侯老师,而当老太太到达稷王庙的时候,那些准备白天修房的人也都陆续到了。这些人里头不少都是侯老师的学生,如今他们虽然早都成家立业,可是见着老太太依旧会喊一声师母。

他们很奇怪,村里人都是了解侯太太的宗教信仰的,她怎么会上这儿来呢?

“师母,早啊。”

“早,有没有见着侯老师啊?”

几个工人互相看看都是摇摇头,一早的他们到这儿的时候稷王庙门是关着的,这都还没进去过呢。有人说难不成昨晚太迟了,老师是睡在庙里了?

于是大门被吱嘎噶的推开,一阵尘埃迎着早上的太阳顿时腾空而起,那道光柱不偏不倚的射进了大门,整个稷王庙里一片安静,空荡荡的还弥漫着昨夜留下的颜料味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