贾琏这时候不说话了,只在一旁冷眼看着。
丹济怔了半晌,忽然问:“既然钱早已筹够,为什么姐姐又从弟弟这儿借钱?”他那叠借据之中,最近的一张,就是年前写的,新鲜热辣,出炉不过十来天。
齐世雄登时将眼一瞪,说:“丹济,你一向明知你姐姐不靠谱,为啥还要借钱给她?”
这话一说出口,丹济家厅里的人全愣住了,都晓得齐世雄此人面皮厚实,比起丹菁,更是一块切不动、煮不熟、嚼不烂的哈拉带皮滚刀肉。
丹济说:“姐夫,姐姐为了你借的银子,这事儿你就一点也不管么?”
马佳氏也说:“女婿,当初丹菁可是哭着求上门的,如今你们说没事就没事了,害我们为你担这半天的心,丹济还求借了他媳妇儿的嫁妆银子,你这……这究竟是怎么说?”
丹菁却说:“娘你看看这借据,所有的借据都是弟弟写给弟妹的,哪一张是我写的?哪一张有我按的手印儿?”有比自己更加油盐不进的丈夫在身侧,丹菁倒是多了些底气。
丹济张着嘴说不出话来。石咏却高举着一张借据,大声说:“这上头写得清清楚楚,丹济‘代姐’借银一千两,”他手中拿着的是那张最大一笔的借据,估计是丹济当时写借据时顺手写的,“丹济大哥,令姊除了眼前这位以外,还有旁人吗?”
丹济摇摇头,依旧说不出话来。
丹菁却高声道:“丹济啊,你这是要逼死你姐姐啊,姐姐姐夫刚刚这才还了一笔债,眼下两手空空,什么钱都拿不出来。你媳妇儿那钱又不急用,这般逼着姐姐还钱,你叫姐姐怎么过,你叫你侄儿侄女怎么过!”
丹菁登时撒起泼,嚎啕大哭,满脸是泪,当时将石咏一本正经地在旁边说“欠债还钱,天经地义”的大道理给盖过了。
她正哭得高兴,忽听耳边“铮铮”两声,似是刀刃摩擦的声音,却见贾琏一脸狞笑,从身后的红檀木桌上起出两柄白刃,互相摩擦,发出声响。丹菁一吓,那哭声立即就止住了。
“想要还钱,简单得很,”贾琏冲齐世雄这夫妻两个阴阴地笑道,“一斤肉抵一百两银子,若是你们两位肯舍十五斤肉,这账就算是一笔勾销,爷不跟你们两个再讨了!”
石咏知道贾琏一定是有分寸的,但是齐世雄夫妻两个不知道。说来齐世雄是武官出身,生得人高马大,而贾琏只是一介文官,偏生他手上这一柄文刀、一柄武刀相互摩擦,造成的声响让人胆战心惊,再加上贾琏此刻满脸满身都是一股子豁出去了的狠劲儿,即便老脸皮厚如齐世雄,也忍不住往后退了一步。
丹济早已傻了,被马佳氏一推,才喊了一声:“舅爷千万息怒!”他突然想到了自己犯的错,可不止是借去了迎春的银子那么简单。
宝玉在旁边已经快要哭出来了,拉着丹济的袖子,说:“丹济大哥快想想办法,我琏二哥哥从来不听人劝的。”这颤声一喊,愈发将丹济家人唬了个十足十。
“十五斤肉,怎么样?得了这十五斤肉,我这账就立刻销去,往后再也不提,你们夫妻谁愿来试试?哦对了,爷想起来了,你们没借到一千五百两这么多啊,没关系,爷有的是钱,回头肉切多了,爷可以倒找……”
丹菁脸色刷白,缩在齐世雄身后,齐世雄口中喃喃地道:“疯了,疯了,真是疯了!”
丹菁则高声叫道:“亲家大哥,这借据是我弟弟写的,就算是你想要割十五斤肉,也得寻我弟弟去才是啊!”
贾琏继续冷笑,笑声在齐世雄夫妇耳中听来着实瘆人,“我妹夫欠我妹妹的银钱,他们两口子的事儿,左手借给右手,算借么?讨债,自然得找你们这些外人。”
早先丹菁嘲笑过迎春受伤是迎春主仆自己的事儿,眼下贾琏说起借钱是迎春两口子的事儿,丹菁竟无言以对。
“薛家的大朝奉,敢问可有随身携带这称银子的秤和戥子?若带了,就借来一用。称银子的也一样可以称肉!”贾琏幽幽地道。
结果那朝奉真的带了秤和戥子,当即从怀中掏了出来。
丹菁转身就跑,齐世雄不比夫人动作更慢,两人争先恐后地奔出丹济家的大门。
这边贾琏赶紧回身,将手中的文刀武刀一起丢给兴儿收着,转头来向马佳氏行礼,道:“亲家太太,适才实在是一时激愤,才出言恐吓,小侄本无意冒犯,万望原谅则个!”
马佳氏被唬得脸色青白,扶着身边的红檀木八仙迎客桌直喘气,一瞥眼见到坚硬的桌面上早先留下的刀痕,又是心惊肉跳了一阵,定了定神,道:“舅爷,莫要如此,我们不是那等没有自知之明的人家,这事确实错在我们……”
丹济这时候也上来,伸手扶住母亲,沉重地开口道:“舅爷请放心,内人的嫁妆银子,都着落在我丹济身上,其余都是我的不是,今后……”
岂料贾琏不客气地打断了丹济的话,只说:“亲家太太,妹夫,我可否见一见迎春?”
还有谁敢拦着不成?
马佳氏便吩咐:“绣橘!”
绣橘一骨碌从地上爬起来,高声应了一声:“是!”连忙奔进内堂。
在等候的时候,贾琏将石咏拉至一旁,与他低声商议几句,石咏一怔,反问回去向贾琏确定一回,贾琏点点头,石咏便向丹济告个罪,自己出去安排。
少时绣橘扶着迎春出来,正堂上都是迎春的亲眷,自是无须回避。贾琏与宝玉见到迎春臂上缠着夹板,面容清瘦,但是精神尚好。宝玉见了多日不见的二姐姐,眼圈儿一红,登时迎上去唤了一声:“二姐姐!”就说不出来话了。
贾琏却扭头对丹济说:“妹夫,我打算接妹妹回府住两天,也省得亲家太太为我妹妹操劳。”他直接说了自己的安排,压根儿没有征求丹济同意的意思。可是丹济又哪里敢不同意?
迎春这时低着头,缓缓上前,去婆母马佳氏那里曲了曲膝,小声道别。马佳氏则颤声说:“好孩子,好好歇两天,别多想,娘惦着你,丹蓉也惦着你,可记得早点回来。”迎春双眼含泪,嗫嚅着说不出什么,只管由绣橘扶着,缓缓退开。
一时丹济家下人进来报,说是贾家来接人的车驾已经到了府外面。贾琏径直向丹济与马佳氏告辞,宝玉则在迎春跟前护着,慢慢一起来到丹济家门口,看着迎春上车,宝玉这才与随后一起出来的贾琏一起,各自上马。
“宝兄弟,你先自回家去吧!”贾琏嘱咐宝玉,“我送二妹妹去个旁的去处……对了,今晚我在石家暂住,先不回府了。府里若是有人问起,你就说我是为公务回来,还有些事要忙,待忙得差不多了,自然回府叩见老太太和大老爷。”
宝玉吃惊不已,他真没想到贾琏将迎春接出来,竟没打算把人接回自家。只听贾琏又嘱咐:“二妹妹的事,你且不要向府里的人说。咱们家……你也知道,人多嘴杂,省得可以挽回的事,往后便闹到不可挽回了。”
宝玉:……琏二哥哥这么决绝地将二姐姐接出来,搞了半天竟也还是为了挽回呀。
一时贾琏与宝玉两人别过,贾琏一行人,带着迎春的车驾,往永顺胡同过去。这车驾是石咏早先雇的,此刻石咏已经先回永顺胡同送信去了。
待到了永顺胡同石家那里,石大娘、王氏与如英早早地就迎了出来。迎春与绣橘都是吃了一惊,万万没想到贾琏没把她们主仆接回荣府,而是送来了石家。好在石大娘、王氏与如英,都与迎春算是相熟的,如英更是有与迎春一道选秀的过往情分。
早先石咏提前回家送信,石大娘等人虽是惊异,可也为迎春的遭遇感到心疼不已。如英手快,已经收拾了一间客房出来,并调了两个手脚勤快的小丫头过来客房这边照应。
一时车驾到了,迎春要与石大娘等人见礼,被石大娘赶紧拦住,命如英小心扶着往院里去。
贾琏与石咏在外看着,贾琏沉着一张脸,道:“兄弟,这次哥哥可真要多叨扰你了。”
石咏却说:“这算啥?对了,琏二哥什么时候回山西?”
贾琏拍拍后脑,说:“最晚后儿个就得走。茂行,咱们今儿个得好好商议商议!”
石咏答:“这个自然!”他顺带手捎上需要静心读书的石喻,这几个爷儿们今晚则回椿树胡同小院里暂住,让女眷们住在永顺胡同赐宅里,彼此都自在些。
晚间石喻且在西院自己的地盘温书,石咏则与贾琏在东院上房彻夜长谈。